第9章 第 9 章

作品:《回旋镖

    寂静的投递


    周一上午九点五十分,环球大厦的物流通道口。


    老陈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推着装有四桶水的平板推车,停在闸机前。


    他的表情是惯常的憨厚,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堆叠起来。


    “惠民送水站的,送25楼盛远科技。”他把订单和身份证递过去。


    保安核对得很仔细,用仪器扫描了水桶密封盖,又抬头看了看他。老陈安静地等着,手指松松地搭在推车把手上,指节有些发白。


    阳光从通道口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亮他工装领口一道极不显眼的、与周围布料颜色略有差异的缝线。


    “进去吧。货梯在右边,刷卡上25楼。”保安递还证件,还给了一张临时电梯卡,“下来的时候记得还给我。”


    “谢谢。”老陈推车进入,通道内比外面阴凉,空气里有灰尘和橡胶轮胎的味道。


    他按照计划,先将推车停在推车存放区的阴影里。这里灯光昏暗,头顶两个摄像头的视角在此交错,形成一小片模糊的盲区。他佯装整理水桶捆绑带,身体微微前倾,左手极其自然地拂过领口,指尖探入内侧,触到那枚微凉的硅胶“纽扣”,以及旁边更冰冷坚硬的功勋章。


    没有犹豫,他用指甲轻轻一挑,“纽扣”落入掌心。硅胶表面带着他的体温,里面那支微型注射器却冷得像冰。


    他借着侧身的掩护,拇指推开保护帽,将针尖对准其中一桶水的密封盖边缘。那里有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透气孔。活塞被无声地推到底,透明液体渗入桶内,瞬间与数十升矿泉水融为一体,再无痕迹。


    整个过程不到五秒。


    他将空注射器塞回“纽扣”,按回原处,手指在勋章上停留了一瞬。


    岳母林静当年追捕那些毒贩时,是否也感受过这种心脏被冰冷与滚烫同时撕扯的感觉?


    他直起身,推着车,走向货梯。


    货梯里只有他一个人,不锈钢墙壁映出他模糊的身影:一个微微佝偻的送水工,蓝色的工装像一层褪色的皮肤。电梯上升的失重感袭来,楼层数字无声跳动:10、15、20......


    他的心跳平稳得可怕,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只有手心里一层冰凉的薄汗,泄露着这具躯壳深处并非全然麻木。


    “叮。”25楼到了。


    电梯门滑开,外面是另一番景象。


    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噪音,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豆和高级空气清新剂的混合香味。明亮的灯光,光可鉴人的玻璃隔断,穿着得体、步履匆匆的职员。这里的世界,与他身上沾染的灰尘、汗味以及老城区巷子里的烟火气,格格不入。


    他推着车,车轮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滚动声,朝着走廊尽头的副总办公室方向走去。


    饮水机应该就在办公室门外不远处的公共区域......


    前几年管理没有那么严格时,他曾上来过......


    “师傅,换水吗?”一个年轻的女职员从旁边的工位抬起头,语速很快,“先换这个饮水机的。”说着将他引到一个饮水机前。


    “好,马上就好。”老陈应着,停下推车,开始拆卸旧桶。他的动作熟练,甚至刻意比平时慢了半拍,显得稳重。旧桶里还剩一些水。他拧下盖子,准备将剩余的水倒入旁边专设的水槽。


    就在这时,副总办公室的门开了。


    张征夫走了出来。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拉长、凝固。


    老陈半蹲着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看见一双锃亮的黑色皮鞋,笔挺的西装裤腿,然后是一张脸......


    比照片和远观更真实,皮肤因富足的生活而显得光滑,但眼袋和法令纹透露出常年高压的痕迹。金丝眼镜后的眼睛扫过来,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看待工具般的漠然和不耐。


    “怎么还没换好?”张征夫的声音不高,但透着一股压力,他的眉头微蹙,看了眼手表,“十分钟后我要用会议室,快点。”


    老陈低着头,喉咙里像被塞了一团浸透冰水的棉花。


    十年来的每一个夜晚,这张脸曾无数次在他破碎的梦境和清醒的仇恨中被撕碎、变形。


    此刻真人就在眼前,呼吸可闻,他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胸腔里沸腾的不是预想中的暴怒,而是一种更尖锐、更冰冷的东西,像无数玻璃碴子在心脏里搅拌。


    他想起念念最后那次抽搐,小脸憋得紫红,林薇跪在地上,指甲抠进地板缝里,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想起张征夫派来的那个助理,将薄薄一叠钞票放在医院走廊冰冷的座椅上,语气平淡地说:“张总很遗憾,这是人道慰问。请节哀,不要闹事。”


    “老板稍等,这就好、这就好。”老陈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沙哑,带着他刻意挤出来的、底层劳动者面对权势时那种习惯性的卑微。


    他始终没有抬头与张征夫对视。


    张征夫似乎没兴趣在一个送水工身上多浪费一秒,径直走向饮水机。老陈刚将新桶装好,正在拧紧智能盖子的接口。


    张征夫拿起放在饮水机旁的一个私人定制陶瓷杯,接了小半杯热水,吹了吹,喝了一口。吞咽的声音,在突然变得极度敏感的听觉里,被无限放大。


    “咕咚。”


    像一块石头,投进了深不见底的古井,也砸在了老陈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张征夫没再说什么,端着杯子转身回了办公室,门轻轻关上。


    老陈维持着半蹲的姿势,有几秒钟完全动弹不得。耳边嗡嗡作响,视野边缘发黑。


    预期的解脱没有来,预期的快意更没有。


    只有一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虚无,从脚底升起,迅速将他吞没。


    他完成了!


    张征夫当着他的面喝下了掺杂着“那种东西”的水。


    可为什么......


    心里那个巨大的、吞噬了十年光阴的黑洞,没有丝毫被填补的感觉,反而......更空了?


    “师傅?师傅你没事吧?”女职员疑惑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老陈猛地回过神,才发现自己额头全是冷汗。“没......没事,有点闷。”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迅速将旧桶放到推车上,收拾好工具,“换好了。”


    女职员按了下出水键,水流正常:“好了,谢谢。”


    老陈推着空桶和旧桶,转身离开。


    他的脚步起初有些虚浮,但很快调整过来,稳步走向货梯。背影像往常一样沉默、顺从,微微驼着背,承受着生活重压的模样。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身工装下的身体,正在微微颤抖。


    货梯一路向下,狭小的空间里,他背靠着冰冷的钢壁,闭上了眼睛。


    刚才张征夫喝水的一幕反复闪现,与记忆中念念痛苦的表情、林薇绝望的眼神疯狂交叠、缠绕。


    胃部又是一阵剧烈的痉挛,酸液直冲喉头......


    电梯到达底层,门一开,他几乎是强撑着将电梯卡还给保安。然后踉跄着推着送水车冲出物流通道,径直将推车推到后面垃圾集中处理点旁边一个相对隐蔽的角落,就再也忍不住,猛地弯腰,对着排水沟剧烈地干呕起来。


    其实除了早晨喝下去的几口凉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灼烧般的胃酸和胆汁刺激着喉咙,带来火辣辣的痛楚。


    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老陈的视线,他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颤音。


    他不是因为害怕而呕吐,是因为......恶心......


    对自己所作所为深入骨髓的恶心......


    他用林薇和念念最痛恨、最恐惧的东西,作为复仇的工具。


    他将自己变成了什么?


    和那些当年制造、贩卖、间接害死岳母、摧毁他家庭的人,在本质上,有什么区别?


    复仇的火焰曾支撑他度过漫漫长夜,如今火焰燃尽,留下的只有一地冰冷的、污秽的灰烬,和他这个被熏得面目全非的纵火者。


    一阵风吹过,带来垃圾桶酸腐的气息。


    他直起身,用袖子狠狠擦掉嘴角和脸上的污渍。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大厦正门方向,几个穿着便装、但举止干练的男人正在快速进入,其中一个侧脸,赫然是上次在市发改委门口有过短暂目光接触的深色夹克男。


    他们的目光敏锐地扫视着周围。


    老陈的心脏瞬间沉到谷底,方才的颓唐和混乱被一股更冰冷的警觉取代。


    他立刻低下头,不再朝那个方向看,以最正常的速度将推车归还到指定区域,然后走向自己停在稍远处的三轮车。


    发动车子,驶入车流。


    后视镜里,环球大厦那耀眼的玻璃幕墙迅速缩小,却像一块巨大的、反射着阳光的墓碑,烙在他的视网膜上。


    他打开车上的旧收音机,调到一个本地新闻频道。


    主持人的声音很快传出,语速比平时快:


    “最新消息,盛远科技公司内部多名员工今日上午出现不明原因的身体不适,症状包括心悸、眩晕及轻微幻觉,目前已紧急送医。据初步了解,该公司近期未进行大规模消杀或设施改造,警方已迅速介入,正对该公司今日所有进出物资及人员进行排查,不排除与近期多起政府部门疑似投毒案存在关联......”


    老陈关掉了收音机。


    已经送医了吗?挺好......


    至少无辜的人不会染上......


    至于张征夫......第二次染上,你永远也别想戒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