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作品:《回旋镖

    审判日的序幕


    周六的环球大厦,像一头沉睡的巨兽,少了工作日的喧嚣,只剩下玻璃幕墙反射着清冷的晨光。


    老陈没有骑那辆显眼的电动三轮,而是将一辆共享单车停在了斜对面的街角。他戴着一顶半旧的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眉骨,身上是一件普通的深灰色夹克。


    他隔着一条街,静静观察着。大厦正门的旋转门缓慢转动,偶尔有人进出,穿着休闲,多是加班或办事的模样。物流通道在西侧,卷闸门半开着,两个保安坐在岗亭里,显得有些懒散。他的目光像扫描仪的激光,一寸寸掠过:正门摄像头三个,物流口两个,其中一个似乎角度偏高,存在对装卸区近地面的拍摄死角;保安换班时间似乎不规律,但上午九点左右会有一次短暂的交接。


    大门口没什么异常,至少比政府单位要松散得多。


    他需要进去看看......


    将共享单车锁好,他拉了拉夹克领子,走向大厦正门。旋转门带来一股室内的冷气,混合着淡淡的地板蜡香味。前台后面坐着一位穿着制服的年轻女孩,正在低头整理文件。


    “您好,”老陈走上前,声音平稳,带着一种刻意调整过的、略显疏离的礼貌,“我找盛远科技的张副总,约了今天谈点事情。” 他从夹克内袋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名片印刷精良,“陈明 | 迅达物流顾问”,电话是一个不记名的预付费号码。这是他昨晚用二手打印机和从垃圾桶捡来的光面纸制作的。


    前台女孩接过名片看了看,又抬眼打量他。


    老陈站姿放松,眼神平静,夹克虽旧但干净,没有丝毫送水工的痕迹,俨然是一个跑业务的牛马形象。


    “您有预约吗?我这边没有记录。”


    “昨天电话约的,可能张总忙,忘了和前台说。”老陈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理解与无奈,“麻烦您帮我问一下?就说关于他们上个月物流成本优化的事,我有些整改想法。”


    女孩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内线电话,拨通了25楼盛远科技前台的号码。电话响了七八声,无人接听。毕竟现在是周六,行政前台大概率不在。


    “没人接听。张副总可能还没到,或者在开会。”女孩放下电话。


    “没关系,我可以等一会儿。”老陈指了指大厅一侧的访客休息区,那里有几排沙发和绿植,“就在那边,不打扰您工作。”


    他走向休息区,选了个靠角落、背对大部分监控摄像头的沙发坐下。从这个角度,他可以透过绿植的缝隙,观察大厅的大部分区域,尤其是电梯间的动向。他拿出手机,假装浏览,眼角余光却如同精密雷达:六部客梯,两部货梯。货梯需要内部刷卡或保安授权才能启动通往高区。客梯中,两部标有“VIP及高层专用”,其中一部正停靠在25楼。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九点二十分左右,物流通道那边传来一些响动,换班了。新来的保安打着哈欠,和交班的同事简短交谈。


    九点三十五分,一个穿着印有盛远科技Logo Polo衫的年轻人匆匆走进大厅,刷卡进了高层专用电梯。老陈在电梯门合上的瞬间,记住了他刷卡的姿势和大致位置——右侧感应区。


    差不多了。


    他起身,再次走到前台。“看来张总今天确实不方便。我就不多等了,改天再预约。”他抱歉地笑了笑,接过女孩递还的名片,转身走向洗手间方向。


    他没有进洗手间,而是在拐过一个弯、确认离开前台视线后,迅速闪进了消防楼梯间。楼梯间里空旷安静,只有安全出口标志泛着绿光。他摘下帽子,脱掉灰色夹克,里面赫然是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只是今天特意穿了一件深色内衣打底,不那么扎眼。他将夹克和帽子塞进随身携带的一个无纺布袋,从袋里又拿出一顶同样是蓝色、印着送水站模糊字样的棒球帽戴上。


    现在,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可能来检修什么,或者送错东西的普通工人。


    他推开楼梯间的门,重新进入大厅,但这次是朝着物流通道的方向走去。步伐节奏变了,带着一点劳动后的疲惫感,微微弓着背。


    “师傅,找谁?”新换班的保安拦住他。


    “哦,保安兄弟,”老陈露出憨厚的笑容,指了指物流区里面,“俺是来检查一下各楼层消防栓压力的,物业那边派的活。刚在楼上干完,下来透口气。”他说话带上了点不易察觉的方言尾音。


    保安看了看他普通的工装和手里的无纺布袋(看起来像装工具),又看了看他坦然的表情,挥挥手:“检查完了就快出去吧,别乱跑。”


    “好嘞,这就走。”老陈点头,脚步却自然地往物流通道深处走了几步,目光快速扫过:推车存放区在左侧,靠近货梯;右侧是垃圾临时堆放点;头顶有两个摄像头,一个对着入口,一个对着货梯门,推车存放区恰好处于两者交叉覆盖的边缘,光线较暗。


    货梯门开了,一个保洁推着清洁车出来。老陈顺势上前,帮忙扶了一下快要滑落的拖把。


    “谢谢啊师傅。”


    “没事。”老陈笑笑,目光却借着这一扶一扫,将货梯内部看了个大概:刷卡感应器在右侧,楼层按钮上方有监控。


    获取了足够的信息,他不再停留,转身从物流通道走了出去,重新没入周末稀疏的人流中。


    下午,他换了个地方,在环球大厦对面的咖啡馆二楼,靠窗的位置坐了很久。望远镜藏在报纸后面,观察着25楼朝南的一排窗户。根据公开的平面图和张征夫个人的专访背景,他大致锁定了几个可能是其办公室的位置。


    下午三点左右,其中一个窗户的百叶窗被拉起,一个模糊的、穿着浅色衬衫的身影在窗边停留了片刻,似乎在打电话。身材微胖,与资料上的张征夫相符。


    复仇的目标,从未如此清晰,也从未如此......具象。


    那不再是一个名字,一个符号,而是一个会走动、会呼吸、会在周末下午站在窗边眺望城市的人。


    老陈放下报纸,喝了一口早已凉透的咖啡,苦涩感直抵心底。他想起林薇最后那段日子,总是抱着念念坐在他们出租屋唯一的小窗边,呆呆地看着外面,眼神空得像两个窟窿。


    那时她看到的,是什么样的风景呢?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环球大厦通体亮起LED灯光,璀璨夺目,像一根巨大的、镶满钻石的权杖,矗立在城市中心,象征着财富、地位和成功的一切。老陈骑着三轮车回到自己那条昏暗破旧的小巷,抬头看了看自家那扇没有光亮的窗户。强烈的对比,像一记无声的耳光,抽打在十年的时空之上。


    回到冰冷的出租屋,他没有开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城市余光,坐在床沿。岳母的勋章被他紧紧握在左手,冰凉的金属边缘硌着掌纹;右手则无意识地摩挲着工装领口内侧那枚微微凸起的硅胶“纽扣”。一半是沉重的、带有余温的信仰,一半是轻巧的、冰寒刺骨的罪孽。两者紧贴着他的心脏,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角力。


    手机屏幕亮起,是王建国发来的信息,再次确认周一的送水安排。


    他回复:“收到,老板。放心。”


    简单五个字,按下发送键的瞬间,像扣下了某个无形扳机的第一道保险。


    他走到窗边,望向环球大厦的方向。


    它依然光芒万丈,但在他眼中,那光芒已不再是繁华,而是祭坛上的烛火,是行刑台前的聚光灯。


    而他,这个来自十年前阴影里的幽灵,这个被命运和生活打磨得面目全非的男人,即将为这场跨越了整整三千六百多个日夜的祭奠,亲手拉开最后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