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当娘的年纪

作品:《长歌不渡

    02.


    京戏最看重扎实的基本功,很多孩子五岁过来,就已经错过正骨拔筋的好年纪。毛三已然六岁,被张师父点名留下,还破格收了内门弟子,这事可不得了!


    很快传遍了百戏坊的每一道砖缝。


    有人惊羡他的运气,有人妒忌他的命,也有人浑不在意,耳旁过风,日子照常过。


    而身处其间的毛三对此却置若罔闻,他被一群人拿枪戳过来戳过去地斗嘴,等到给张师父磕完头,太阳快要西沉了。


    凤引歌兴致缺缺地架起二郎腿,逗他的鸟笼子去了。


    谢忱早就坐回去,借着日光粘粘补补——这个时候毛三才看清楚,原来他不是写字,而是在给某个大逆不道的少爷修书。


    文照一个人‘围’着他‘七嘴八舌’:


    “你几岁了?哪里人?”


    “家里干啥的?出啥事了把你卖了?”


    “哎哟疼——你今天已经打我很多次了!”


    谷华冷酷道:“坏、坏问题。问、问孩子,该打!”


    文照:“……”


    文照:“我今早都被凤**哭了,他怎么能说我长不了个子呢?呜呜,我们黑炭就没有尊严的嘛呜呜呜呜。”


    谷华面色一变,眼睛都瞪大了:“你别,哭了。我也,是块、块炭。”


    毛三:“……”


    他真的要跟这群人一起生活了么?


    正想着,肩膀上又环上来一只手,文照叽叽喳喳凑过来:“师兄弟们都是好相与的,以后就慢慢知道了……不过有三个人你要记住。”


    “头一个呢,就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文照师兄——也就是本人,你要是想去哪里玩儿、想吃什么零嘴子,记得喊上我一起哦。”


    毛三:“……”


    “平日里笑眯眯的,叫谢忱,那是师父第一个徒弟。你别看他对谁都好,但他生气起来,很可怕,跟个老……”


    跟在后面的谷华:“文照!”


    文照立马捂住嘴,呜呜道:“我错了,我再不胡说话了。”


    “但还有句我得告诉他——我们里头长得最好看的那个,是凤老爷的干儿子,他的脾气你也见识到了,可千万别招惹他。”


    ……


    毛三被念叨得不行。


    这群人的名字又照又华的,鬼才记得住。


    将入夜,张师父给他安排了住处,也没说明天要干啥,就摇摇晃晃离开了。


    这大胡子,长得凶神恶煞,却是个和蔼可亲的主。


    春日夜里的风,总像寒冬不曾收拢干净的遗物,萧瑟凉薄。


    毛三四处打量这间茅草屋的陈设——掉色儿的桌子瘸着腿,桌上放着几本蜷缩着的书,四角发皱。


    看来他不是跟谢忱住,就是跟那嘴毒刻薄的大花瓶住了。


    他凑上去看了眼,啥也看不懂,还有一些断断续续的批注,……书似乎被水泡过,到处都是笔墨晕开的黑圈。


    窗纸年久不换,边缘泛黄,有几处损毁,冷风呜呜叫着往里钻。


    土炕上只有一床薄薄的凉席、两床并不厚实的被子,毛三走过去颠了颠——被子里没有棉花,应该是一些破旧衣服缝在一起,又硬又沉,却并不保暖。


    他脱掉鞋钻进被窝里,想等屋子的主人回来。他脱掉鞋钻进被窝,想等屋子的主人回来。


    窗外树影摇曳,叮叮当当,他听着,恍惚间像回了家。


    毛三不常做梦。


    他娘死得早,模样也渐渐模糊了。他以为自己什么都不需要,天不怕地不怕。


    只是偶尔,会在睡前幻想那个早已离开的女人。如果她在,会不会有些不一样。


    他好似又进了幻想,站在家里的地上。可这回,白布盖骨的熟悉场景没有出现,早已离开的女人竟端坐在掉色的木桌前,笑盈盈地看着他。


    “小乖,到娘这里来。”


    他怔住,眼眨也不敢眨,悄悄地红了眼眶。


    他小时候爱哭,他娘会抱着他哄:“我们小乖水做的,一看见娘,眼泪就止不住。”


    毛三咬紧下唇,画面糊上一层热腾腾的白汽,女人的身影在朦胧后摇晃。


    “怎么不理娘?”


    他强撑着不肯上前,更不敢唤一声阿娘。尖锐的齿刺进皮肉,却感觉不到疼。


    他执拗地梗着脖子,在朦胧水雾里看着女人落寞地收回手。


    不对。


    本能地,他感到某种异样汹涌而上:


    他娘的漂亮衣裳都换了钱,不会穿这样。


    他娘也不舍得画这样漂亮的妆。


    还有……他娘早就不在了。


    这个念头一动,背后蹿上一股阴凉。他惶然地看着面前的一切,前所未有地清楚了一件事——


    原来不是眼泪模糊了他娘的容貌。


    而是他忘记了。


    他想念念这个为数不多认识的“娘”字,嘴张开,嗓子却哑了,发不出声。


    女人见小孩幽怨地瞪着她,慢慢收回空落落的手,嗓音柔柔的:“你爹……对你好吗?”


    毛三摇摇头。


    他想说那狗屁爹没等头七就领了狐狸精回来,想说自己被卖到了这里。可他还是张不了口,只能把所有的不甘揉碎成眼泪,成串往下掉。


    “不愿意跟娘说话吗?”


    不是的。


    “……对不起。”


    没关系。


    “娘要走了。”


    嗯。


    毛三执拗地跟她对视,看着她对自己眨眨眼,笑容晏晏。


    突然之间,密闭的空间刮起一阵温热的风。他眨眨眼,女人所在的地方已经空了。


    长风绕在他身边,一点一点吹干净他的泪痕,捋顺他乱糟糟的头发,温柔地让他恍惚,仿佛回到了咿呀学语的岁月——


    他第一次睁开眼,世间最美的女子笑吟吟地跟他对视。


    他蹬蹬腿。


    那女子笑着呀了一声。


    从此山高水长,他有了归处。


    风慢慢软下去。


    大梦归离。


    这是他娘陪他的最后一程。


    毛三后知后觉地张开双臂,跌跌撞撞往前扑去,拼尽全力拥住了并不存在的人,哭喊出声:


    “阿娘——!”


    ……


    怀里的小孩哭闹着收紧环在他脖子上的手,滚烫的眼泪淌进他脊背,灼烧着他的皮肤,哭着叫他:“娘。”


    凤引歌脸都黑了:“……小东西,撒手。”


    环在脖子上的手更紧了,滚烫的眼泪灼得他皮肤发烫,凤引歌微微错开一些,他从没有跟人离得这么近过,浑身不自在,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娘。”


    凤引歌拧眉:“……我不是你娘。”


    “……娘。”


    他叹一口气,硬邦邦道:“…………撒手。”


    怀里的小孩噘起嘴,委屈极了,嘟嘟囔囔地:“娘。”


    凤引歌闭了闭眼:“…………”


    这日子没法过了。


    月华清朗,透过茅草屋破碎的缝隙。


    凤引歌被怀里不知道哪儿来的小崽子缠得没办法,犹豫半晌,别别扭扭拍了拍小孩的脊背:“睡吧,睡吧。”


    “……唔。”


    凤引歌强压着脾气,咬牙切齿:“再不睡我把你扔出去喂狗。”


    怀里的崽子缩了缩身体,安静了。


    凤引歌把缠在他脖子上的胳膊取下来,塞进被子里——


    欺负他就算了,还睡他的被子?


    真是岂有此理!


    被这崽子这么一闹,他清醒了大半。


    膝盖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凤引歌皱眉下炕,拉开木抽屉,把毛巾圈起来咬在嘴里,挽起裤腿慢慢往上揉。


    ……


    毛三再醒来时,天已大亮,脑袋里像是塞了一团浆糊。


    率先对上的,是一双美得近乎不真实的眼眸,带着点戏谑,正居高临下地瞧着他。


    “小东西,你昨晚睡得好吗?”


    他反应慢半拍,讷讷道:“睡得很好。”


    那眼眸微抬,露出整张脸——肤色比新雪还白,五官像是用最细的笔精心描画出来的。毛三看得有些发怔,不知这样一个人,究竟要怎么长才能长得出来。


    等等。


    他怎么会在这儿?


    记忆回笼,毛三猛地清醒,冷下脸,像只竖起尖刺的幼兽:“你是谁?你为什么在这里?”


    凤引歌嗤笑一声,皮笑肉不笑地哼了句:“我是你娘。”


    然后当着毛三的面,毫不客气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毛三的脾气“噌”地就上来了:“……你有病?”


    凤引歌背对着他,慢条斯理地换好衣服,没接这话茬,只问:“张老头跟你交代清楚了?”


    交代个屁。


    毛三掀开被子,找到自己的衣服囫囵穿上,在心里把这人骂了八百遍,跳下炕就要走。身形却猛地僵住——他想起自己已是别人的徒弟,不认识路。


    他不肯软下脸求这凤凰,只好硬邦邦地杵在原地,睁大眼睛瞪过去。


    凤引歌:“……什么意思?”


    毛三别开脸:“等你。”


    凤引歌:“等我做什么?”


    毛三理不直气也壮:“我不知道路。”


    凤引歌又翻了个白眼:“所以?和我有什么关系?”


    积压的起床气、昨夜的委屈、此刻的窘迫瞬间引爆,毛三忍无可忍:“你眼睛不舒服就去找大夫!一次两次针对我干什么?我来这里又不是我自己选的!我妨碍到你什么了?!不会说话就别说,阴阳怪气我做什么?!”


    这一连串的指控吼得凤引歌耳朵疼。


    他想刻薄回去,话到嘴边,却想起昨夜这孩子抱着他脖子哭湿他衣襟的模样,又硬生生忍了回去。


    他慢悠悠退后半步,一肚子气没处撒,越想越憋屈,真真气笑了:“小孩,是你在求我带你去百戏坊,不是我求你。能分清楚吗?”


    毛三梗着脖子:“我没有求你!”


    凤引歌点头,“那你站在这里是?”


    毛三:“我乐意!”


    凤引歌头一次佩服自己这么能忍。


    他四下看了看,脱掉鞋袜躺回炕上,拉过被子蒙住头,声音闷闷地传出来:“那你乐意吧,我先睡了。”


    毛三:“……”


    他等了半天,被子里毫无动静。探头看看天色,已是一片清白。他一只脚跨过门槛,又收回来,巴巴凑到炕前,用气音小声说:“天亮了,迟到不好。”


    被子里没反应。


    毛三吸了一口气,大声道:“我求你了!求你带我过去!”


    凤引歌猛地掀开被子,眼底泛红,心有余悸地瞪着蹲在地上的毛三:“……你知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


    毛三强压着脾气,软下性子,“……对不起,我不该吼你。你带我去百戏坊吧。”


    凤引歌皱眉,“你师父没跟你说今天休息?”


    毛三抬头看他,黑黝黝的小脸,就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凤引歌躺了回去,没好气地说:“行了,歇着吧。以后张老头没发话,你就安心休息。”


    毛三一听,立刻从地上弹起来,冲着凤引歌的方向,狠狠翻了一个此生最大的白眼。


    凤少爷自持沉稳,不把他这点怨气放在心上,闭上了眼。毛三爬上炕,窸窸窣窣地脱衣服,背对着凤引歌躺下,把自己裹得像只紧实的茧。


    静了片刻,凤引歌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刚醒的沙哑,听不出情绪:“喂,小东西。你哪儿的人?”


    毛三身体一僵,硬邦邦甩出三个字:


    “没家的人。”


    “不是被拐的?”


    “……不是。”


    “那就是大户人家逃出来的小奴才?”


    这轻飘飘的揣测像根针,精准扎进了毛三最痛的神经。他猛地转过身,在昏暗里瞪着那双漂亮的眸子,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不是奴才!”


    凤引歌似乎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刺了一下,沉默了片刻。


    再开口时,那股刻薄劲儿收敛了些,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了然:“唱戏这碗饭,是跪着吃的。台下是爷,台上是狗。那些老爷们高兴了赏你口饭吃,不高兴了,打死你也就一张草席的事。”


    他顿了顿,声音沉下去:“张老头把你塞给我,是让我给你寻条活路。你什么底细都不露,我怎么弄你走?”


    原来还是想赶他走。


    毛三心里那点莫名的委屈瞬间烧成了愤怒和执拗。他唰地转回去,再次用后背对着凤引歌,每一个字都砸得邦邦响:


    “我不走。哪儿都不去。”


    凤引歌像是被他的倔强气着了,半晌,才嗤笑一声:“……年纪不大,脾气倒犟得能犁地。”


    毛三闭上眼,反唇相讥:“你年纪好大哦。”


    身后的人理所当然地接道:“我都当娘了,年纪自然大。”


    毛三:“……”


    他把头彻底埋进被子里,恨自己的心酸叫一只无情嘴毒的凤凰听了去,当成把柄攥在手里刻薄他,因而拒绝再跟这个胡说八道的人进行任何交流。


    黑暗中,他只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另一个几乎微不可闻的、无奈的叹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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