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苦糖

作品:《长歌不渡

    临近中午,毛三巴巴跟在凤引歌后头,去了食堂。


    说是食堂,其实就是师父的小厨房,在凤府后面正对着的一条街里,走到门口,凤引歌突然不走了。


    毛三也停住,就怕这刻薄的凤凰挤兑他。


    他说不过,总能躲得过。


    谁料这凤凰转性了,冷淡地看着那扇门,道:“从这门出去,就是师父的家,你进去如果见着人,问一句谢忱,就有人带你过去吃饭。”


    毛三:“噢噢。”


    他慢慢走到门口,手搭在门边上,突然意识到不对劲:“你呢?你不吃饭吗?”


    凤引歌拧眉:“你想饿死我?”


    毛三:“……”


    毛三梗着脖子理论:“我只是问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吃饭,没说要饿死你,再说,就算我想饿死你,也没那个本事。”


    凤引歌极轻地牵了下嘴角:“算你有自知之明。”


    毛三嘟囔着“真难伺候”,便赶紧逃离这难伺候的少爷身边,推门走了。


    门外并不是凤引歌口中“师父的家”,而是一条长而空的巷子。


    他在心里恨那凤凰这种事也要捉弄他的同时往前走了几步,在月洞门下看见了半蹲着的谢忱。


    “师兄?”


    毛三几步跑过去,见他正盯着一个圆圆的狗洞出神出神,手指无意识地拂过狗洞边缘潮湿的青苔。眼神空茫,仿佛在看另一个时空的倒影。


    毛三试探着问:“你怎么了?”


    谢忱微微一颤,像是从很深的水底被惊醒。他转过头,唇边习惯性地漾开温润的笑意,可那笑意抵达眼底时,已变得极浅,像冬日里呵出来的白气,转眼就散了。


    “没什么,想起些旧事,不提也罢。”


    他站起身,自然地牵起毛三的手,掌心有些凉,“走,吃饭。”


    巷道很深,被各种叫不出来名字的树环抱着,很凉快。


    青砖绿瓦,门口还有条细细的水道,只不过今年春还没下雨,里面只有一些旧秋遗留的枯木。风吹过,带着一股晒干艾草的味道,底下隐隐透着一丝挖断草根时的清苦气,很像蒲公英的根。


    厨房里,谷华一见他,立刻闷声不响地搬了个板凳过来。等毛三坐下,他又从兜里摸出一颗糖,飞快地塞进毛三手里,然后便像完成了一件大事,转身盛饭去了。


    文照正伸着筷子在谢忱碗里扒拉,嘴里嚷着:“大师兄,你这块肉肥,我帮你……”


    谢忱由着他夹走,只顺手把碗往他那边又推了推。


    张师父踱进来,屋里霎时安静了些。他没说话,只用烟管“叩叩”敲了两下桌沿。


    几个师兄弟便都站了起来。谢忱轻轻带了一下毛三的胳膊。然后,几句简单的童谣参差不齐地响了起来:


    “一碗饭,养丹田,一声锣,开云天。”


    “脚步稳,心要专,戏文里,做人难。”


    唱完了,张师父点点头,目光在几个孩子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到谢忱身上,很自然地吩咐道:“小忱,把凤崽的那份,让人给他送屋里去。挑那块没刺的鱼腩。”


    “知道了,师父。”谢忱应道,熟练地拿过一个小碗,开始仔细地挑拣饭菜。


    文照立刻在一旁怪叫:“哎哟——瞧见没毛三,偏心眼儿!最好的菜,永远都是屋里那个死凤凰的!”


    张师父闻言,瞪了文照一眼,没说话,但那眼神分明是默认。


    谷华这次没打文照,而是很认真地纠正:“二、二师兄,身子,弱。”


    张师父似乎也习惯了文照的没大没小,并不放心上。随即又看向毛三,把自己面前的一小碟酱菜往他那边推了推,哑声道:“吃吧,长个子。”


    文照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又凑到毛三身边开始盘问,然后被谷华用“食不言”的规矩按住。


    “汤……”张师父端着碗,像是忽然想起,提了半个字。


    “嗯,正温着。”谢忱应着,已转身从灶台边煨着的陶罐里,稳稳舀出半碗浅金色的汤,放在那小碗米饭旁边。


    文照嘴里塞着饭,含糊地嚷嚷:“大师兄,我也要喝汤!”


    谷华立刻在桌下踢了他一脚,低声道:“自、自己去舀!”


    谢忱没接话,只是将那个备好的托盘往墙边挪了挪,远离桌面的吵闹。


    他端起自己的碗,对愣在一旁的毛三温和地笑了笑:“快吃吧。一会儿凉了,吃了要肚子疼的。”


    他的语气寻常得像在聊天气。毛三低下头,扒了一口饭,又偷偷看了一眼那个被小心放在墙边的托盘。空气里,艾草和那蒲公英根的苦味淡淡萦绕。


    他心里突然被一种很满的情绪堵住了。


    这个叫“百戏坊”的地方,和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饭后,文照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胳膊就自然而然地搭上了毛三的肩膀。


    “走喽小师弟,师兄带你认认家门,免得你被凤二气哭的时候找不着路!”


    他半推半搂着毛三,毛三被强行拖得没办法,两人走出小院,没去正街,反而钻进了凤府后墙根的偏僻角落。


    “这儿,还有那儿,”他笑嘻嘻地指着几处堆着破筐烂瓦的地方,“可都是风水宝地!躲猫猫、躲债、躲凤二,都是一等一的好!”


    走到一处背风的墙角,文照脚步不停,嘴里还在絮叨,眼睛却飞快地扫过一堆破筐。


    就在与那堆杂物擦身而过的瞬间,他搭在毛三肩上的手似乎无意地一扬——


    半个用油纸包着的什么东西,像变戏法一样,精准地划过一道弧线,悄无声息地落进了破筐后的阴影里。


    整个过程快得毛三几乎没看清。


    文照的脚步甚至没有一丝停顿,他依旧勾着毛三,声音扬得高高的,盖过了身后传来的一点细微响动:


    “看什么看?师兄教你呢,走路要看前面!……快走快走,去晚了大师兄藏的糖可就没咱的份了!”


    他推着毛三加快了脚步,脸上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笑模样。


    毛三被他弄得晕头转向,只觉得肩膀被文照搂过的地方还留着温度,脑子里却稀里糊涂。他好像看见文照师兄扔了什么东西,又好像没看清。


    “师兄,”他忍不住回头想瞅一眼,“你刚才是不是……”


    “是什么是!”文照用力把他脑袋掰回来,笑得见牙不见眼,“师兄给你变戏法呢!厉害吧?走了走了!”


    他不再给毛三追问的机会,勾着他的脖子,几乎是把这小土豆拖着往前跑。毛三比他矮一个多头,挣扎不过他,只好板着脸被他拽着走。


    毛三觉得此人有病,拽他出来溜一圈,又拽回去。


    饭后,师父会给他们一人两颗糖。


    毛三每次去吃饭,总能收获五颗糖。


    他自己两颗、谢忱一颗、谷华两颗。


    谢忱会嘱咐他把另一颗糖给凤引歌。


    毛三想问。


    谷华就拉着他说:“大、师兄,从不、吃甜的。”


    毛三就不问了。


    ……


    初来乍到的第一天,毛三并没有收到师父明显的指令。于是这一天的时光就在文照叽叽喳喳的吵闹声中悄然溜走。


    他这个小师兄真能闹腾,从中午吃过饭后就没歇着,硬是以‘熟悉戏班子’为由,拽着他走遍了整个凤府的后院。


    而这份热情却并不能消磨掉毛三的警惕。


    这世上没有白来的好意,文照对他这么热情,无非是戏班子来了个比他年岁还小、看着又好骗的玩意儿,逗弄两天找找新鲜感,又不会损失什么。


    不过毛三也不是没有收获,他大概熟悉了戏班子的布局,知道什么地方可以去,什么地方是府内仆人不能涉足的地方。总而言之,要是明日有什么安排,他就不用那难伺候的凤凰带路,这对他而言,是不小的收获。


    等晚上回到住处,凤引歌还没有回来,但他并不好奇这个一天都没出现的人究竟在做什么。毕竟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自己酸软到不像自己的两条腿所牵引——这凤府真是奇怪,外头乱得像个蜜蜂窝,里头却丝毫不受影响,他甚至从文照的神色里嗅出了几份胆战心惊。


    毛三在硬邦邦的土炕上翻来覆去地假寐,像一只在陌生巢穴里假眠的幼兽,全身的感官都张开着。门被推开时,他没有动,只将眼眯成一条细缝。


    进来的是凤引歌。


    他没有点灯,像一个被夜色浸透的影子,悄无声息。也没有立刻动,他的“静”不对劲。那不是白日那种“谁都不搭理”的劲儿,更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并不温柔的风顺着他的后背刮进来,冷得毛三裹紧了身上的被子。


    可那人却站着还是没动,像是忘记了要怎么走路,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单薄的衣袖几乎没有影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人才好像反应过来这是哪儿,开始动了。他脚步落得极缓,带着一种透支后的虚浮,毛三甚至觉得他要栽倒。


    可他仍然记恨这凤凰早上刻薄他的那句玩笑话,不肯出声提醒、也不肯下炕去帮忙。


    凤引歌就那么沉默地走到炕边,背对着毛三坐下。


    坐下后,便一动不动,连寻常的呼吸声都几乎听不见,只有一种极力压抑后的、细微的颤栗,透过他微塌的肩膀传递出来。


    空气里,沾染上一丝清冷的夜气,和一种没有被风吹干净的香火气,不浓郁,但也并不好闻。


    毛三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这花瓶不对劲。


    白天的刻薄和锋利像是被磨钝了,只剩下一种厚重的、几乎要凝结成实质的疲惫,沉甸甸地压在这破败的屋子里。


    这感觉,让毛三想起了他娘死的那天,屋子里也是这种让人喘不过气的静。


    就在这死寂里,凤引歌似乎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向后靠了靠,仿佛想要寻求一点依靠般,微微触及了炕上堆叠的被褥。


    也就在那一刹那,他身体的线条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像跋涉了千里的旅人,终于触碰到了一隅可供暂歇的墙角。


    但这松懈只持续了呼吸之间。


    下一刻,他整个身体猛地绷紧,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倏地坐直!他骤然回头,那双在黑暗中也过于清亮的眸子,精准地钉在了毛三假装沉睡的脸上。


    眸子里先是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茫然,仿佛才记起这屋里还有另一个人。随即,那茫然被一种冰冷的、被侵犯了领地般的锐利所取代。


    毛三知道装不下去了,索性睁开眼,对上那道视线。他没有立刻动作,只是回望着,带着他那种执拗的、不肯服软的审视。


    凤引歌看着他,眼底的冰层下翻涌着复杂的什么,最后沉淀为一种近乎厌倦的明了。


    “小东西,”


    他开口,声音低哑,却恢复了几分平日里的那种腔调,只是更干涩,“我跟你说得事你想得怎么样了?”


    这话像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毛三强装的镇定。他抿紧唇,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不劳你费心。”


    “费心?”凤引歌极轻地嗤笑一声,那笑声里没什么力气,却带着刺,“我是嫌碍眼。”


    若是昨天,毛三定要跳起来跟他吵。


    但此刻,他看着凤引歌那在黑暗中过于苍白的脸,和那双即便盛满疲惫与厌烦也依旧漂亮得惊人的眼睛,心里那点机敏占了上风。


    这个人应该很累。


    他毛三向来不乘人之危,索性就大度地放过他这一回,等他好点儿了再说。


    于是,毛三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近乎无赖的、带着点得意和挑衅的表情,然后翻过身,用后背对着凤引歌,不再理会。


    他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更加疲惫的叹息。然后是衣料摩擦的细碎声响,那人也躺下了。


    黑暗里,两人背对着背,各自睁着眼。


    想起什么,毛三突然道:“大师兄让我把糖给你,我放你枕头底下了。”


    凤引歌睁着眼,没什么力气地应了声“……知道了。”


    毛三不再说话,黑暗里,那个背对着他的人几乎没有呼吸。


    他今日转了一整天,其实很累了。


    要不是这凤凰大半夜不回来,他早该睡着了。他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很快就陷入混沌之中。


    将睡未睡时,耳边传来糖纸被剥开的、细微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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