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作品:《长歌不渡》 戏台上的水袖翻飞,是囚鸟振翅的残影;
月光照不亮的窄巷,有人把长歌埋进土里;
每一具困于尘世的骨骼,都曾梦见天空;
直到时间本身也生出褶皱,那些未唱完的歌,都沉入海底,成为照亮遗忘无声的碑文。
——题记。
1.
毛三被卖进戏班子的时候,是民国初年。皇帝才退位没多久,街面上辫子剪得乱糟糟的,人心也乱糟糟的。
小奴领着五六个面黄肌瘦的小孩,从一道小门塞进了凤府。这院子大的吓人,青砖高墙一隔,外头的乱世仿佛就与里头无关了。
毛三踮脚瞅见廊下挂着的鸟笼,里头养着只油光水滑的画眉,正挺着胸膛吱呀乱叫,恨不能把鸟笼子震翻了。他心里那股火“噌”地就冒了起来——他继母当初就是为了半袋黍米,把他像丢只猫崽似的丢给了人牙子。
凭什么这户人家就能养鸟逗趣,他娘当初却连口救命的药都求不到?
他攥紧拳头,在心里狠狠咒骂这户人家“猪狗不如”。为什么猪狗不如?他才不管呢,凭什么他家就住这么大的房子,还得有人前后伺候着?
哼,肯定是给官老爷唱戏,攀上人脉,当了家奴!
面上却装得温顺老实,亦步亦趋地跟在小奴身后。几人穿过外廊,远远能听见内院敲锣打鼓的声响,小奴特意停下来,嘱咐道:“今天有贵客,路过的时候,眼睛别乱瞟。”
毛三嘴上应着,眼睛却管不住。穿过廊子时,他飞快地往那喧嚣处瞥了一眼——见台上有个穿红挂彩的人,踩着步子,手里的花枪一转,带起一阵风,旁边的侍卫横着刀,样子凶得很。目光扫过廊下的青瓷缸,里头几尾金鱼慢吞吞地摆着尾,跟没脑子似的。
他正要收回眼,台上一个花脸猛地大喝一声,震得他心口一跳。
“走了!”小奴一把将他拽回来,力道不小。
毛三踉跄一下,嘴上却硬:“唱得真难听。”
小奴被他气笑了:“脾气倒烈!你知道台上是谁么,就敢说他难听?”
毛三梗着脖子:“曲儿好不好听,跟他是谁有啥关系?按身份论,唱得最好的该是皇帝老儿!”
“放肆!”小奴脸色骤变,一脚将他踹倒在地,“什么浑话都敢说!你爹娘没教过你死活吗!”
毛三偷偷翻个白眼,心里木木的:我爹娘要是教我,我还能在这儿?
他面上却乖觉,立刻跪好,巴巴地仰起脸,那双水蒙蒙的眼睛眨了眨,豆大的泪珠就滚了下来:“我知错了,再不敢了。”
这招向来有用。
小奴果然心软,叹口气蹲下,给他拍了拍土:““百戏坊内官老爷多,人多口杂,你今日这话,一不留心叫人听了去,整个戏班子都要跟着你丧命!听懂了?”
毛三似懂非懂:“听懂了。”
等小奴一转身,毛三利索地擦掉眼泪,抿紧唇跟上,仿佛刚才那个掉金豆的不是他。
他被领到正堂,跪在地上磕头。趁抬头的工夫,他偷偷往上瞄——那凤老爷肥头大耳,眼皮耷拉着,一副没睡醒的样儿。毛三心里立刻给他定了性:贪官相!就是这种人多了,他娘才请不起大夫!
管家挑了两个壮实的孩子去前院,剩下他们几个被领着往后院去。毛三心里直打鼓,这感觉,像极了他后娘挑蚕豆,他们在这里,怕是连蚕豆都不如。
一路想着,踏进了一处更杂乱喧嚣的院子。
“呐,百戏坊到了。”小奴说。
毛三抬眼看——这里比前院破败多了,砖缝里都长着草。到处都是人,打牌的,啃馒头的,玩鸟的……还有个穿白衣的少年,安安静静坐在当中写字,显得格格不入。
小奴朝树荫下个叼着烟管的大胡子招手喊:“张师,人送来了!”
那大胡子闻声斜眼瞪过来,鼻孔翕动。
毛三偷偷打量:这人个子不高,背有点驼,瘸了一条腿,瞎了一只眼,辫子长得快拖到地。再看他身边那些嬉笑的戏子,毛三心里飞快地盘算——这人,大概不会太苛待小孩。
他稍稍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大概不会马上就被拉去替主人家背黑锅,含冤死了。
他慢慢走近,没留心收敛目光,直直对上了大胡子那只独眼,将自己眼底那点还没来得及藏好的愤恨和算计,漏了个干干净净。
大胡子目光一滞,似乎想看得更清楚。毛三吓坏了,赶紧在大腿上狠掐几把,逼出几滴眼泪,慌张地低下头。
大胡子在他面前停了两秒,绕着他走了一圈,最后抬手一指,对小奴说:“这孩子眼睛有灵,跟着我学唱戏。”
于是毛三就成了五六个小孩里唯一一个留下来学唱戏的。
百戏坊人来人往。
大胡子牵着他一瘸一拐拐进木棚子,嘴角一提,露出个算是在笑的骇人表情:“小忱,凤崽。”
捧书的白衣少年闻声抬头,立刻拉开椅子站起身,规规矩矩作了个揖:“师父。”
旋即侧过脸,对毛三露出一个温和的、恰到好处的浅笑。
毛三察觉到对方没有恶意,也忙对他咧咧嘴。
这少年眉目清朗,周身透着股被仔细爱护过的端正气,跟这破院子格格不入。
毛三心里正嘀咕,不知这等少爷气质的人物怎么也沦落至此,眼角余光就先被另一个身影抓住了——
一个少年跷着二郎腿,大剌剌坐在不远处的一张破木桌上,正逗弄着笼里的鸟雀,只留给毛三一个清瘦孤拐的背影。
“我都多大了还叫我凤崽?”那背影发出声音,语调懒洋洋的,里头的不满却几乎要溢出来,捎着几分大逆不道。
大胡子笑呵呵:“也就十一岁。”
那少年终于纡尊降贵般转过来,却不是看毛三,只对着大胡子翻了个极大的白眼,随即从桌上跳下,抱着手臂慢悠悠踱过来:“一把年纪了还收徒弟,唱得动么你?还有,什么叫‘也就’十一岁,我虚岁十三了!”
毛三哪里见过这等敢跟师父呛声呛气的混账,镇上的混混头子见了先生还要装装样子呢!
怪不得到处都乱呢,这种人多了,可不得礼崩乐坏。
他骇得不轻,几乎僵成个木头桩子,一动不敢动,只怕这混账下一句就要说出什么诛九族的话来。
“就你有理!”大胡子被顶撞了也不恼,反而哈哈笑出声。
“这就是你收来的小徒弟?”那混账东西欺负够了师父,总算舍得分给毛三一点眼神。眼珠子在他身上敷衍地上下扫了扫,连一圈都没转够,便嫌弃地撇开,“矮啦吧唧,黑得跟块炭似的。”
毛三心头火起,拳头瞬间攥紧。
“凤引歌!”那白衣少年忙将毛三拉到身后,挡在前面,声音里带着警告,“你对着个孩子乱发什么脾气?”
“哼。”
大胡子赶紧打圆场,朝那混账招手:“好了好了,凤崽过来,不委屈,师父让人给你买新书去,不受这个气。”
好半晌,没人说话。
毛三放轻呼吸,偷偷从白衣少年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只一眼,就愣住了。
那混账身量极高,竹竿似的挺直,皮肤白得像刚落下的新雪,清薄素净。侧脸轮廓凛冽分明,眉目似画,此刻正微微扬起一个孤傲的弧度——竟然比他想象里庙会上的仙女瓷偶还要漂亮!
刚攒起来的脾气莫名被这景象抚平下去,毛三眨眨眼,突然觉得,他说的好像……有点道理?自己可不就跟块炭似的么?
他看见那人眼尾洇出一点点红,却理直气壮地对着大胡子开口,声音闷闷的:“……我要全本的,不要有上页没下页的,不要被水泡过的,也不要涂了字看不清楚的。”
大胡子拍拍他的背,哄道:“师父给你买新的!不委屈昂,凤崽乖。”
“……旧的便宜,我可以抄,没关系。”他顿了顿,声音硬邦邦地补了一句,“……我没委屈,我明天就去砸了他的头,让他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我也没哭,不要给我帕子!”
“好好好,都依你!”
“……哼。”
见凤引歌没事了,白衣少年才松了口气,回头蹲下来,视线与毛三齐平,温声道:“他……嗯,他只是今天心情不太好,平日里不这样的。”
毛三正想着,这白衣师兄已经够好看了,可跟凤引歌站一块,竟硬生生被比下去大半。他刚想点头,后背被人轻轻扶了一把,不知从哪里又冒出个人来,皮肤跟他差不多黑,笑嘻嘻地,语气里全是不可置信:“哈?大师兄,你说话睁开眼睛好不好?他平时真的不这样吗?”
被称作大师兄的白衣少年表情一僵:“…………”
倒是先把人骗进来,别吓跑了呀!
毛三抬头看这新来的,接连遭受了两个美貌冲击,被打击得灰头土脸的他,乍一见到个“同道中人”,硬生生把对方看顺眼了,主动问:“你好,你叫什么呀?”
“文照,文化人的文,照明的照。你呢?”
“……”犹如被打回原形的白骨精,毛三僵在那里。就连刚刚涌上来那股‘顺眼’此刻也不顺眼了,他瓮声瓮气地道:“……毛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哎哟谷华你别打我的头,我长个子呢!”
又一个声音插进来,结结巴巴,却带着冷意:“混、混账。笑话,孩子,打你!”
毛三像颗突然被扔进鹤群的小土豆,站在一圈修长苗条的影子当中,脸气得紫青。
“哼,听他扯淡,他啊,原先叫狗蛋,”那漂亮混账很快恢复了那副看谁都不爽的模样,欠揍得不得了:“再给你十年你也长不了多少,跟小华打你头有什么关系?”
文照啊呀一声:“你不是躲边边哭呢吗?突然窜出来干嘛?你一天不说话其实太阳也照常升、照常落,所以我——谷华你不要打我!让我说完!……所以你可以不说话!”
谷华:“不敬,该打,就打。……二、二师兄。”
谢忱头疼道:“少爷,小照,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我们四、不,现在是我们五个,其实是一个师父的徒弟,也就是说,我们是一家人。”
凤引歌翻了个白眼:“谁跟块炭一家人,少往他们脸上贴金。”
炭毛三:“……”
炭文照:“……”
炭谷华:“……”
炭师父:“……”
不是炭的谢忱:“………………”
文狗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谷华你不要再打我了!”谷华冷道:“吵。”
谢忱叹口气。
让其中一个哑两天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