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再穿,回到了最初
作品:《君见妖否?》 冰冷的麻木感不再是纯粹的折磨,反而成了花见棠意识里唯一的锚点。她依靠着这丝从脊椎虚无伤口边缘“冻结”出的、微薄却沉重如山的力量,一寸寸地、极其缓慢地向矿洞外攀爬。
每一步都像在拉动生锈的齿轮,骨骼摩擦,肌肉悲鸣。但,她能动了。
回到地面时,天色依旧是那种混沌未明的灰白,晨雾弥漫在废弃厂区,给破败的钢铁骨架蒙上一层湿冷的纱。花见棠瘫倒在矿洞口边缘的碎石堆里,剧烈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和地底阴寒的煞气。身体依旧残破不堪,但心脏的跳动,不再那么虚无缥缈,而是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安心的力度——哪怕那力度微小,却是属于她自己的,与这具躯壳重新建立了脆弱联系的力量。
她休息了很久,直到雾气渐渐被升起的太阳驱散,才挣扎着起身。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找了个隐蔽的角落,蜷缩起来,开始尝试运转那丝新生的、冰冷的力量。
力量微弱得可怜,运转起来艰涩无比,仿佛在推动一座冻结的冰山。但它异常“顺从”,几乎是她意念一动,便如臂使指,在她枯竭的经脉里缓缓流转,所过之处,带来刺骨的寒意,却也带来一种奇异的“加固”感,仿佛给即将碎裂的瓷器表面,镀上了一层薄冰。
她不敢直接用它去冲击脊椎伤口附近,只是小心翼翼地温养着最边缘的几条主脉。即便如此,效果也微乎其微,距离恢复基本的行动自如都还差得远,更遑论战斗或施展任何术法。
但,她至少不再是那个一碰即碎的纸人了。
接下来的日子,目标变得清晰而残酷。
寻找下一个地脉“煞眼”,寻找下一缕“残骨之息”。
暗红之书上的裂痕没有再增多,但每次感应地脉、试图汲取能量时,它散发出的波动都更加微弱,仿佛上一次矿洞深处的碰撞,消耗了它某种本质性的东西。留给她的时间和机会,不多了。
她像一个游荡在城市阴影里的鬣狗,凭借脊椎伤口与书中记录的模糊指引,在城市边缘、郊区,甚至更远的荒野山坳里,搜寻着合适的地点。她变得更加谨慎,行动能力恢复一丝后,开始有意识地避开人群,利用地形和废弃建筑隐藏自己,偶尔在工地或荒地里翻找食物时,也比之前利索了一些。
第二次,是在一处废弃多年的防空洞深处。那里的煞气带着硝烟和铁锈的刺鼻味道,混杂着许多亡魂遗留的怨念。汲取过程同样凶险,她差点被混乱的怨念冲垮神智,最后关头是书中再次浮现的、警告性的暗红纹路将她拉回。得到的骨息能量比第一次更少,且杂质颇多,融入伤口时引发了剧烈的排斥反应,让她再次呕血,痛苦了整整两天才勉强平息。
但,力量又增加了一线。经脉中的“冰山”稍微融化了一点,流淌的速度快了一丝。
第三次,在一片干涸的河床古河道下。煞气阴湿粘稠,带着水鬼的拖拽感。她几乎被拖入河床深处一个被泥沙掩埋的暗穴,是那丝冰冷沉重的力量关键时刻爆发,强行挣脱。这次得到的能量相对“纯净”,吸收后,她终于能够比较顺畅地行走一段距离,而不会立刻虚脱。
第四次……第五次……
每一次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与死亡擦肩而过。每一次吸收的骨息能量都微乎其微,且一次比一次难寻,一次比一次危险。暗红之书的裂痕悄然蔓延,书页变得越发脆弱,传递的信息也越来越模糊。她知道,这本神秘的“记录”快要支撑不住了。
她的身体在缓慢而痛苦地“修复”,或者说,是被这种冰冷沉重的异种能量强行“粘合”。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下面隐隐能看到暗青色的、缓慢流淌的细微脉络。眼神越发冰冷沉静,却在那片冰层之下,燃烧着永不熄灭的、想要回去的执念之火。
她开始尝试更主动地“使用”这力量。不是战斗,而是诸如增强五感(便于寻找煞眼)、短时间爆发速度(躲避危险)、或者凝聚一丝寒意附着在拾来的尖锐物上(作为最简陋的武器)。力量的使用效率极低,消耗巨大,但聊胜于无。
就在她刚刚从第六个煞眼(一处废弃化工厂的地下储液池,煞气带着强烈的腐蚀性)边缘险死还生,吸收到一丝能量,正躲在附近一个废弃岗亭里忍受着能量融合的痛苦时——
怀中的暗红之书,毫无预兆地,彻底碎裂。
不是裂开,而是化作了一小撮暗红色的、毫无光泽的灰烬,从她指缝间簌簌落下,散入岗亭里积满的灰尘中。
与此同时,她脊椎伤口处,那被一次次骨息能量“冻结”和“粘合”的区域,突然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撕裂般的悸动!
不是疼痛,而是一种强烈的、无法抗拒的牵引和共鸣!仿佛有一个巨大的、无形的漩涡,在极遥远又极近的某个地方骤然形成,而她的伤口,就是被精准锁定的坐标!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新生的、冰冷沉重的力量完全不受控制地倒卷回脊椎伤口,与伤口深处积累的、所有尚未完全融合的骨息能量疯狂共振、燃烧!
“呃啊——!”
花见棠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眼前的一切——废弃的岗亭、锈蚀的铁架、灰蒙蒙的天空——瞬间被一种蛮横无比的力量扭曲、拉伸、粉碎!
熟悉的、令人灵魂战栗的时空乱流感再次袭来!比上次从妖界坠落时更加狂暴、更加混乱!
但这一次,乱流中,似乎有一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线”,从她燃烧的脊椎伤口处延伸出去,穿透无尽的混乱与黑暗,指向某个特定的、散发着微弱白光的“点”!
是那本书最后的力量?还是她吸收了足够多骨息能量后,引发的某种“回归”机制?
她不知道。
她只感觉自己在被疯狂地拖拽、撕扯,朝着那个白光点疾速坠落!
眼前光影疯狂闪烁,无数破碎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冲入她的意识:
崩塌的妖宫的废墟,在虚无之风中缓缓飘散……
饕餮老祖残缺的身躯被空间裂缝吞噬的最后一瞬……
冰龙正太蜷缩在离煞怀中,鳞片黯淡无光……
涂山月站在一片焦土上,望着天空,眼角似有血泪……
最后,所有画面轰然汇聚,定格在一双眼睛上。
那双曾经盛满霜雪与寂灭,最后碎裂成无尽虚无的金色眼眸。
子书玄魇……
白光点在她眼前急剧放大,变成一个旋转的、不稳定的漩涡入口!
穿过它!
本能尖叫着。
她咬紧牙关,用尽最后一点意识,操控着那燃烧的、暴走的力量,朝着漩涡中心,狠狠撞了进去!
“轰——!!!”
难以形容的撞击感。
不是肉体撞击硬物,而是灵魂与某个坚韧无比的“世界屏障”的剧烈摩擦与穿透!
天旋地转。
然后,是骤然降临的、绝对的寂静。
冰冷的空气,带着草木腐烂和淡淡血腥味的潮湿气息,涌入鼻腔。
身下是冰冷、坚硬、布满碎石和湿滑苔藓的地面。
花见棠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嗽,每一次咳嗽都牵动脊椎伤口,带来火烧火燎的剧痛。新生的力量在刚才的穿越中几乎燃烧殆尽,身体再次陷入极度的虚弱和冰冷。
但……不一样了。
这里的“冷”,和那个现代工业城市的“冷”,截然不同。这里的空气里,弥漫着稀薄的、却无比熟悉的……灵气?不,更确切地说,是混杂了驳杂灵气、淡淡妖气、以及某种……深渊气息的混合物。
她颤抖着,艰难地抬起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嶙峋的、暗红色的岩壁,高耸入云,看不到顶。岩壁缝隙里生长着一些散发微弱荧光的蕨类植物,提供着仅有的、幽暗的光源。她正身处一个狭窄的、如同一线天般的谷底,前后都延伸向深不见底的黑暗。
这里是……
她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碎胸骨。
一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奶声奶气的哼唧声,从她前方不远处传来。
花见棠浑身一僵,几乎是屏住呼吸,一点点挪动视线。
就在她前方几步之外,一堆潮湿的枯叶和碎石中间,蜷缩着一团小小的、白色的影子。
那是一只……幼兽?
通体纯白,毛茸茸的,只有巴掌大小,缩成一团,似乎在发抖。它的外形有些奇特,似猫非猫,似狐非狐,额头有两个小小的、还未长成的鼓包,身后拖着一条细长的、毛绒绒的尾巴,尾尖有一小撮深色的毛。
此刻,这只小白团子似乎感受到了陌生的气息,警惕地抬起头,露出一双湿漉漉的、圆溜溜的……金色眼眸。
那双眼眸,此刻澄澈、懵懂,带着一丝本能的警惕和……难以掩饰的虚弱与惊恐。
没有霜雪,没有寂灭,没有毁天灭地的煞气。
只有最纯粹的、幼崽的稚嫩与无助。
花见棠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了。
她认得这双眼睛。
即使缩小了千万倍,即使褪去了所有凌厉与威严。
她更认得……这个地点,这个场景,这只幼兽。
这是……
渊瞑之壁的最底层。
而她眼前这只瑟瑟发抖、弱小无助的白色幼兽……
是……
“子……书……玄……魇……?”
她干裂的嘴唇翕动,破碎的音节逸出,轻得如同叹息,却在这死寂的谷底,清晰地回荡。
小白团子似乎听懂了(或者是听懂了名字?),金色眼眸瞪得更圆了,里面充满了茫然和一丝更深的好奇,它试探性地,朝着这个突然出现、气息奇怪又有点莫名熟悉(是因为她体内残留的、与他同源的骨息能量?)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极其微弱地……
“呜……?”
叫了一声。
那一声细微的、带着幼崽特有软糯和茫然的“呜”,像一根极细的冰针,猝不及防地刺入花见棠的心脏最深处。冰冷,尖锐,带着一种足以冻结时空的荒谬感。
子书玄魇。
那个立于妖宫之巅、挥手间煞气翻涌、一枪可碎星辰的妖王。
那个在星轨宴上以身为盾、在万妖血祭锁神阵中金瞳碎裂湮灭的男人。
此刻,缩小了千万倍,褪去了所有凛冽与威严,变成了一只蜷缩在渊瞑之壁最底层、潮湿枯叶间的、瑟瑟发抖的白色幼兽。
花见棠趴在地上,甚至连呼吸都停滞了。视野里的一切都褪色、模糊,只剩下那双湿漉漉的、澄澈懵懂的金色眼眸,带着幼崽天然的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深藏的惊恐与虚弱,与她对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她的身体依旧残破,脊椎伤口在穿越后的虚弱中隐隐作痛,新生的力量几乎燃烧殆尽。可所有这些真实的痛楚,都被眼前这极端不真实的景象冲击得摇摇欲坠。
是幻觉吗?是临死前的走马灯,将最深刻的眷恋与最深的愧疚扭曲成了这副模样?还是那本碎裂的暗红之书、那些被她强行吸收的“王权之骨”残息,将她带回了某个……错误的时空节点?
小白团子见她不回应,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似乎更加困惑了。它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试图站起来,但四肢明显无力,刚撑起一点就又软软地趴了回去,发出一声更轻、更委屈的呜咽。它身上雪白的绒毛沾着泥污,额头两个小小的鼓包颜色暗淡,尾巴尖那撮深色毛发也恹恹地垂着。
它受伤了。很虚弱。
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瞬间浇醒了花见棠混乱的神智。
不管眼前这一切是多么荒谬,多么不可思议,这只幼兽……它此刻的虚弱和无助,是真实的。
而它,是子书玄魇。
哪怕只是“曾经”的,或者“未来”的,亦或是某个平行时空的。
她挣扎着,用几乎不听使唤的手臂,支撑着自己,一点一点,朝着小白团子的方向挪动。动作笨拙而缓慢,每一下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
小白团子立刻警惕地往后缩了缩,金色眼眸瞪大,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带着警告意味的呼噜声,可惜配着它那副毛茸茸的弱小模样,没有丝毫威慑力,反而更显可怜。
花见棠停下动作,不敢再靠近。她喉咙干涩得厉害,尝试了几次,才发出嘶哑难听的声音:“别……怕。”
声音在寂静的谷底回荡,带着她自己都陌生的颤抖。
小白团子歪了歪脑袋,似乎在辨认这声音的含义。金色眼眸中的警惕稍稍减退,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困惑和好奇。它鼻尖轻轻抽动了几下,似乎在嗅闻她身上的气息。
花见棠身上残留着驳杂的气息:现代城市的尘埃、地底煞眼的阴寒、多次濒死的死气、还有……一丝丝微弱的、与它隐隐同源的、冰冷沉重的“王权之骨”残息。
那同源的气息,似乎让它感觉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本能的亲近与……依赖?
它试探性地,朝着花见棠的方向,极其缓慢地,挪动了一小步。然后又停住,看着她。
花见棠心脏揪紧。她慢慢伸出手——那只手同样伤痕累累,沾满污泥,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轻颤。
小白团子盯着她伸过来的手,犹豫着,小小的身体绷紧。
就在花见棠以为它会再次后退时,它却忽然低下头,用湿漉漉、冰凉的小鼻子,轻轻碰了碰她的指尖。
触碰的刹那,花见棠浑身一颤。
冰冷。柔软。带着幼崽特有的、细微的颤抖。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剧痛,猛地席卷了她的胸腔,比任何一次煞气反噬、筋骨断裂都要来得猛烈。眼眶瞬间发热,有什么滚烫的东西不受控制地涌上来,又被她死死咬住嘴唇,强行逼了回去。
不能哭。
至少,不能在这里,不能在这个“他”面前。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尽管依旧沙哑:“你……受伤了?”
小白团子似乎听懂了“受伤”这个词,金色眼眸里闪过一丝委屈和痛楚,它低下头,舔了舔自己前肢上一处不太明显的、被碎石划破的细小伤口,又可怜巴巴地看向花见棠。
那眼神,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疼。
花见棠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江倒海的情绪。她环顾四周,这渊瞑之壁底层阴暗潮湿,危机四伏,绝不是一个适合幼兽(哪怕是未来的妖王)养伤的地方。记忆中(或者说,那本不存在的书的开头),子书玄魇幼年时似乎就是在这里挣扎求生,受尽欺凌……
必须带他离开这里。
这个念头无比清晰而坚定。
她尝试运转体内那仅存的一丝冰冷力量。力量微弱如风中残烛,运转起来艰涩无比,但勉强还能驱动。她将这点力量小心翼翼地覆盖在手掌上,形成一层极其稀薄的、带着寒意的能量膜,然后再次伸出手,动作比刚才更加缓慢轻柔。
“跟我走,好吗?这里……不安全。”她看着那双纯净的金色眼眸,轻声说。
小白团子似乎感应到了她手掌上那层能量膜中,与自己隐隐同源的、令人安心(或许?)的冰冷气息。它犹豫了片刻,又看了看周围阴暗危险的环境,最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它一点点挪过来,伸出两只小小的前爪,轻轻搭在了花见棠覆着能量膜的手掌边缘。
没有完全跳上来,只是搭着,带着试探和依赖。
花见棠屏住呼吸,另一只手也慢慢靠过来,极其小心地、仿佛捧着世间最脆弱易碎的珍宝,将这只小小的、冰冷的白色团子,轻轻拢在了掌心。
好轻。
几乎没有什么重量。
和她记忆中那个如山岳般沉重的身影,截然不同。
小白团子在她掌心蜷缩起来,似乎找到了一个相对安全温暖的所在(虽然她的手也冰冷),它仰起头,金色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里面充满了全然的依赖和……一种初生雏鸟般的懵懂信任。
这信任,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烫在花见棠的灵魂上。
她知道未来他会经历什么。背叛、厮杀、孤独、镇压、最终登临绝巅却又在背叛与血祭中崩塌……而此刻,这只将脆弱肚皮和全部信任都交付给她掌心的小东西,对此一无所知。
花见棠小心翼翼地将小白团子护在怀里,用残破的衣袖尽量为它遮挡谷底的阴风和湿气。然后,她开始打量周围,寻找离开这渊瞑之壁底层的路径。
记忆模糊,只记得这里如同迷宫,且潜伏着许多低阶但凶恶的妖物和毒虫。以她现在的状态,加上怀里这个毫无自保能力的小家伙,每一步都可能是绝境。
但,没有退路。
她抱紧怀里微微发抖的小白团子,感受着那细微的、生命的温暖(尽管冰冷),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坚定。
“别怕,”她低下头,用额头轻轻碰了碰小白团子毛茸茸的、带着凉意的额头,声音低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我会……保护你。”
这一次。
无论如何。
她站起身,忍着全身的剧痛和虚弱,朝着记忆中隐约的上行方向,一步一步,踉跄却决绝地,踏入了渊瞑之壁更深、更黑暗的迷宫之中。
怀中的小白团子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决心,轻轻蹭了蹭她的胸口,发出细微的、仿佛安心的呼噜声。
一大一小,两个伤痕累累的身影,逐渐被嶙峋岩壁投下的、浓重的黑暗吞没。
而命运的齿轮,在这一刻,以一种无人预料的方式,再次缓缓转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