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转机

作品:《君见妖否?

    冰冷的书页紧贴着心口,那股死寂的波动却仿佛透过皮肉,与脊椎空洞处残留的虚无产生了更紧密的联结。花见棠靠在潮湿的水泥柱上,借着远处城市映来的、永远不够明亮的微光,再一次翻开那本暗红色的书。


    这一次,她看得更慢,更仔细。指尖抚过那些狂乱的暗红字迹,试图从字里行间,从那些涂改的墨团和意义不明的符号里,榨取出更多信息。


    “残骨之息在此界仍有微瀾……循此‘記’,或可感應……”


    如何循?如何感应?


    书页上没有给出任何方法,没有地图,没有咒语,只有这句语焉不详的话。难道是要她像无头苍蝇一样,捧着这本书,走遍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去“碰运气”吗?


    “微澜”……涟漪。那应该是某种极其微弱、只有特定状态(比如她这样与“王权之骨”深度融合又强行剥离后的残躯)才能察觉的波动。范围呢?方向呢?


    她闭上眼,尝试将所剩无几的精神力集中,不是去操控早已不存在的煞气,而是去细细体会怀中这本书散发的冰冷波动,以及自己脊椎处与之共鸣的、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的牵引感。


    像在绝对的黑暗中,去捕捉一缕随时会熄灭的幽魂。


    时间在冰冷的寂静中流逝。桥洞外偶尔传来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遥远的警笛,风吹过废弃塑料布的哗啦声。但这些声音都逐渐淡去,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两种冰冷波动的细微摩擦与共振。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精神力即将耗尽、意识开始涣散时——


    嗡。


    极其轻微,仿佛错觉。


    不是来自书,也不是来自她的脊椎。


    而是来自……她身下,这座桥墩深处?不,更确切地说,是来自这片土地之下,某个极深、极远的地方。像是一颗沉睡已久的心脏,在无尽黑暗的深渊底部,极其缓慢、沉重地……搏动了一下。


    那搏动带来的不是声音,而是一种更本质的“震动”。冰冷,厚重,带着泥土、岩石、岁月沉淀的腐朽气息,以及一丝……极其淡薄、却又无比纯粹古老的煞气。


    这煞气与她曾经拥有的、甚至与子书玄魇那种带着毁灭与寂灭意味的煞气都不同。它更……“原始”,更“大地”,仿佛是从这片土地诞生之初就存在的、某种深埋的“病灶”或“矿脉”。


    而这缕原始煞气中,混杂着一丝几乎无法分辨的、与她脊椎处虚无、与手中书本波动同源的“味道”。


    王权之骨?


    难道……那截炸裂的脊骨,有碎片坠落到了这个世界?并且,深埋在了地底?


    这个猜测让她心脏狂跳。


    她猛地睁开眼,书页上的暗红字迹在昏暗中似乎也亮了一瞬。


    “或可感應……”原来是这个意思!不是漫无目的地寻找,而是要深入地下,去接近可能埋藏着“残骨之息”的地方!


    但紧接着是更深的无力。


    她现在这具身体,别说挖地三尺,连正常行走都困难。如何才能深入地下?更何况,那波动来自极深之处,绝非普通挖掘能够触及。


    需要力量。


    需要恢复哪怕一点点,能够支撑她行动、探查的力量。


    她再次将目光投向怀中的书。除了那几页有字的,其余空白页……真的只是空白吗?


    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一张空白页的粗糙纸面。


    就在指尖划过纸面中心时,异变陡生!


    那空白的纸页上,突然浮现出淡淡的、扭曲的暗红色纹路!纹路像是干涸的血迹自行蠕动,又像是某种极其古老的符文在显现。它们并非固定,而是在不断变化、重组,最后隐约构成了一幅……图案?


    不,不是图案,更像是一段被加密的、流动的“信息”。


    这些纹路散发出的波动,比有字的那几页更加晦涩、更加……“饥饿”。它们似乎在主动吸收、解析着花见棠触碰时,指尖残留的、属于她自身的微弱气息(那混合了凡人身气、重伤濒死的死气、以及一丝丝源自王权之骨剥离后的虚无特质),然后反馈出对应的、扭曲的“信息”。


    花见棠福至心灵,将掌心轻轻按在那浮现纹路的纸页上,集中全部精神,不是去“看”,而是去“感受”纹路传递的波动。


    一段破碎、混乱、充满痛苦挣扎的“意念”,断断续续地涌入她的意识:


    「……痛……骨碎……本源流失……地脉……吞噬……镇压……门……反噬……必须……找到……核心……修复……哪怕……一点点……」


    信息破碎不堪,夹杂着大量的杂音和痛苦的情绪。但有几个关键词清晰起来:“地脉”、“吞噬”、“镇压”、“门”、“核心”、“修复”。


    地脉……是指刚才感应到的、地底深处那股原始煞气所在的地脉吗?王权之骨的碎片(如果存在)被地脉吞噬了?或者,是在镇压着什么“门”?而反噬……与写下记录的“吾”所遭受的反噬有关?


    “修复”……修复什么?王权之骨?还是……她自己?


    她隐约觉得,如果自己能吸收、炼化一丝那种深埋地底的、与王权之骨同源的原始煞气,或许……真的能修复一点点这具残破身体的根基,哪怕只是让她恢复基本的行动力。


    但如何吸收?她现在就是个四处漏风的破袋子,任何外来能量都可能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而且,地脉深处的原始煞气,绝非温和之物,贸然接触,恐怕瞬间就会被同化或撕碎。


    书页上的暗红纹路似乎感应到了她的困惑与渴望,再次发生变化。纹路汇聚,勾勒出一个极其简略、抽象的图形——像是一个向下的箭头,指向某种漩涡状的核心,旁边附着几个扭曲的、难以理解的符文。


    紧接着,一段更加微弱、却相对清晰的意念传来:


    「……以‘记’为引……以‘伤’为契……循脉而下……慎取一线……融于虚处……或可……暂续……」


    以这本“记录”为引子,以她脊椎处王权之骨剥离后留下的“虚无伤痕”为契合点,循着地脉煞气的流动(如果能找到并接近),小心翼翼地攫取一丝最边缘的煞气,尝试融入那虚无的“伤口”……或许,可以暂时续接一点生机?


    方法听起来可行,但每一步都写着“凶险”。如何“循脉而下”?她现在连地脉在哪里都只能模糊感应。如何“慎取一线”?对力量控制要求极高。如何“融于虚处”?那虚无伤口本身就是吞噬一切的黑洞,搞不好会引发更剧烈的崩溃。


    可是,她有选择吗?


    没有。


    坐在这里,只有慢慢耗尽最后一点生命力,在无人知晓的角落腐烂。而尝试,至少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抓住一丝转机。


    她低头看着怀中暗红色的书,又抬头望向桥洞外深沉的夜色。远处工地的探照灯划破天空,偶尔有夜航班机闪烁着微光掠过。


    这个世界的地底,埋藏着另一个世界崩塌后的秘密。


    而她,是唯一能感应到、并可能利用这个秘密的人。


    花见棠将书小心地塞进旧外套最里面的口袋,紧贴着心口放好。然后,她挣扎着站起身,扶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壁,开始仔细感应。


    刚才那一丝来自地底的“搏动”和原始煞气,虽然微弱,但毕竟出现过。她要找到那个“脉动”最清晰、或者“煞气”相对最容易触及的地点。


    这需要时间,需要耐心,需要她拖着这具残躯,在这个庞大的城市里,像个真正的幽灵一样游荡、探测。


    但这一次,她不再绝望,不再茫然。


    她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一条可能布满荆棘、却真实存在的路。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浑浊的空气,感受着脊椎空洞处与怀中书本、与脚下大地深处那缕微弱气息之间的、若有若无的共鸣。


    转身,她踉跄着,却坚定地,走出了这个栖身数日的桥洞阴影,再次投入城市边缘那一片片被遗忘的、更荒芜的角落。


    或有转机。


    这转机,不在天上,而在脚下这片看似平凡、实则可能埋藏着惊天秘密的泥土深处。


    她要去把它,挖出来。


    接下来的日子,花见棠成了一个真正的城市地底“勘探者”。只是她的工具不是精密的仪器,而是她残破身躯对那丝微弱波动的本能感应,以及怀中那本越来越滚烫的暗红之书。


    她不再执着于繁华街区,而是游荡在城市边缘、废弃工厂、待拆的老城区、铁路沿线、甚至郊野的山脚。这些地方人迹罕至,土地的气息更“原始”,更容易捕捉到深埋地脉的异常。


    感应时断时续,如同风中残烛。有时候,她会在某个废弃厂房角落枯坐半天,只能感觉到脚下泥土冰冷的死寂。有时候,仅仅是路过一片拆迁到一半的烂尾楼,脊椎处的虚无和怀中的书就会同时传来尖锐的刺痛,指引她走向某个长满荒草的瓦砾堆。


    她学会了更精细地分辨。不是所有地脉异常都指向“王权之骨”的同源煞气。有些是工业污染残留的毒性,有些是天然的地质活动,有些甚至是……古墓葬的阴气。有两次,她差点误入真正的险地——一次是靠近了一个泄露的化工厂废弃管道,刺鼻的气体让她头晕目眩;另一次是循着某种阴冷气息走到了一片老坟场边缘,怀中的书突然变得冰寒刺骨,散发出强烈的警告意味,她才悚然惊退。


    每一次错误的尝试,都消耗着她本就微薄的生命力。食物和水依旧靠捡拾和乞讨,偶尔在建筑工地混点零工,也只敢做最边缘、最不引人注意的活计,换点馒头咸菜。她的脸色越发苍白,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只有那双眼睛,在深陷的眼眶里,燃着两簇不肯熄灭的、执拗的冷火。


    暗红之书的空白页,在她持续的感应和尝试下,又陆续浮现过几次暗红纹路。每次浮现,都传递出一些更加破碎、更加晦涩的信息片段:


    「……门非一處……鎮壓亦非永固……地脈流轉……骨息隨之遷移……」


    「……貪婪汲取者……終遭反噬……慎之……慎之……」


    「……凡鐵難傷……需以‘契’引……或以同源之力破之……」


    信息零碎,却拼凑出一些轮廓:“门”不止一处,镇压也不牢固;地脉是流动的,所以“骨息”的位置可能变化;不能贪婪吸收地脉煞气,否则会遭反噬;如果真找到了蕴含骨息的地脉节点,普通方法无法触及,需要以“契约”(或许是指她与王权之骨曾经的融合?)引导,或者用同源的力量(哪里找?)破开。


    这些信息没有指明具体地点,却让她明确了方向:寻找地脉煞气异常且相对“纯净”(污染少)、流动相对“缓慢”或“淤积”的节点。这种地方,骨息残留的可能性更大,也相对“安全”。


    第七天深夜,她走到了城市最西边,一片因规划变更而彻底废弃的机械厂区。厂区背靠着一座低矮的、被开采过一部分的石头山。这里远离主干道,连流浪汉都很少来,只有野狗在废墟间徘徊吠叫。


    刚踏进厂区边缘,花见棠就顿住了脚步。


    冷。


    不是气温的冷,而是一种从脚底泥土深处渗上来的、直透骨髓的阴寒。这阴寒中,混杂着一丝极其淡薄、却异常“沉凝”的煞气。不像其他地脉煞气那样活跃或暴烈,它更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冰冷死寂的寒水,沉淀在极深之处。


    与此同时,她怀中的暗红之书,第一次发出了清晰的、持续的低鸣。不是波动,而是类似金属震颤的轻微嗡鸣。脊椎空洞处传来的牵引感,也前所未有地明确,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从她脚下极深的地方伸出,拴住了她那片虚无。


    就是这里!


    她心脏狂跳,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强压下激动的颤栗,她深吸一口气,忍着那阴寒煞气带来的不适,朝着感应最强烈的方向——厂区深处,那座被开采过的石头山山脚走去。


    越靠近山脚,阴寒越甚。夏夜的暑气在这里消失无踪,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锈和潮湿岩石的味道。山体裸露的部分呈现出暗红色,像是浸透了铁质。山脚有一个废弃多年的矿洞入口,早已被坍塌的碎石和茂盛的荆棘封死大半,只留下一个黑黢黢的、勉强能容一人侧身挤入的缝隙,如同巨兽微张的、深不见底的喉咙。


    波动和牵引感,正是从那矿洞深处传来。


    花见棠停在洞口前。里面漆黑一片,没有丝毫光亮,只有阴冷的风从深处幽幽吹出,带着泥土和陈年矿物的气息,还有那股沉凝的煞气。洞口边缘的石壁上,覆盖着厚厚的、墨绿色的苔藓,湿滑粘腻。


    危险。


    强烈的直觉在疯狂报警。这矿洞不知道有多深,内部结构是否稳定,有没有毒气、积水、塌方?以她现在的状态,进去无异于自杀。


    可是……转机就在里面。


    她低头,从怀里掏出那本暗红之书。书页此刻微微发热,封皮上的暗红色在月光下仿佛在缓慢流淌。她翻到曾经浮现过“以‘记’为引……循脉而下”纹路的那一页,将手掌按了上去。


    书页再次变得滚烫,暗红纹路浮现、流转,这一次,纹路勾勒出的,不再仅仅是抽象的图形,而是隐约形成了一副……简易的“脉络图”?图中一条粗线代表地脉,一个黑点代表她现在的位置,一个微微发光的红点,则在粗线下方极深处闪烁。两者之间,有几条极其纤细、若有若无的虚线连接。


    同时,一段更加清晰的意念传来:


    「……此处乃一淤塞之‘煞眼’……骨息碎片……沉于眼核……洞深百仞……中段有旧日礦工祭祀之殘跡……可暫避煞氣沖刷……然核心處……有‘門’之裂隙微張……切記……勿直視……勿靠近……只取邊緣一縷……速退……」


    淤塞的“煞眼”。骨息碎片沉在眼核。洞深百仞(古代长度单位,极深)。中段有旧日矿工祭祀的残迹,可以暂时躲避煞气冲刷。但核心处……有“门”的裂隙微微张开?切记不要直视,不要靠近,只取最边缘的一缕煞气,然后迅速撤退!


    信息明确得让她心惊。“门”的裂隙?是连接妖界的“门”吗?还是别的什么“门”?为什么会在这里微微张开?是因为骨息碎片的吸引,还是地脉淤塞导致的异常?


    无论是什么,都意味着核心处的危险,远超她的想象。


    但同样,机会也就在那里。越靠近核心,能接触到的、与骨息同源的煞气可能就越“精纯”。


    进,还是不进?


    花见棠站在漆黑的洞口,听着里面传来的、如同叹息般的风声。远处城市的灯火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光斑。她摸了摸口袋,里面只剩半块硬得像石头的馒头。


    没有退路了。


    她将暗红之书紧紧绑在胸口,撕下旧外套相对干净的里衬,缠住口鼻以防灰尘和可能的毒气。然后,她从旁边捡起一根相对结实的、前端削尖的废弃钢筋,当作探路和支撑的拐杖。


    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空气,她弯下腰,侧身挤进了那狭窄、黑暗、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矿洞缝隙。


    黑暗瞬间将她吞没。


    只有手中钢筋偶尔敲击石壁发出的、空洞的回响,以及她自己粗重艰难的呼吸声,在逼仄的通道里回荡。


    她按照书中纹路提示的“脉络”感应,以及对那股沉凝煞气的微弱牵引,在黑暗中摸索着,向下,一直向下。


    路越来越陡,越来越湿滑。空气变得稀薄,阴寒刺骨,那股沉凝的煞气也越来越浓,像无形的冰水,渗透她的衣物,往骨头缝里钻。每走一步,脊椎空洞处的剧痛就尖锐一分,与外界煞气的共鸣也强烈一分,仿佛那虚无的伤口正在被强行“浸泡”在冰冷的力量中,既痛苦,又带来一种诡异的、缓慢的“充盈”感——不是修复,更像是冻僵前的麻木。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更久。就在她感觉四肢快要冻僵、意识开始模糊时,前方通道突然变得开阔了一些。借着从不知何处缝隙透入的、极其微弱的、仿佛来自地底本身的幽蓝磷光(可能是某种矿物),她看到一个稍微平整些的天然石台。


    石台一角,堆着一些早已腐朽的木头、几个破烂的陶碗,还有一面锈蚀得几乎看不出原貌的小铜锣。石台后方粗糙的石壁上,依稀可见用某种暗红色颜料(可能是朱砂混合了血液)涂抹出的、歪歪扭扭的、早已模糊的图案,像是一些简笔的人形和看不懂的符号。


    旧日矿工祭祀的残迹。


    就是这里了。


    花见棠踉跄着扑到石台上,几乎虚脱。这里的煞气浓度比通道里更高,但似乎被这残存的祭祀痕迹“过滤”或“阻挡”了一部分,形成了一个相对“平和”的缓冲带。她靠着冰冷的石壁,剧烈地喘息,感觉肺部火辣辣地疼。


    休息了许久,她才勉强恢复一点力气。按照书中的提示,这里只是中途的“避风港”。真正的目标,还在更深、更靠近“煞眼”核心的地方。


    她望向石台前方。那里,通道继续向下延伸,坡度更陡,几乎垂直。幽蓝的磷光到了那里也变得极其暗淡,下方是深不见底的黑暗。而那股沉凝的、与骨息同源的煞气,正如同冰冷的潮汐,从深渊底部一阵阵涌上来,比上面强烈了十倍不止!


    更让她心神剧震的是,在那浓郁的煞气潮汐深处,她隐约“看”到了一点极其微弱的、暗金色的光芒,在缓缓闪烁、明灭。


    那光芒的“质感”,与她记忆中那截“王权之骨”炸裂前最后一瞬的光泽,如出一辙!


    碎片!真的在那里!


    但同时,她也“感觉”到了。


    在那暗金色光芒附近,煞气的流动变得极其混乱、暴戾,空间仿佛出现了细微的、不稳定的扭曲。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灵魂战栗的“缝隙”感,从那里传来。并不巨大,却仿佛连接着某种无比遥远、无比恐怖、充满毁灭与虚无的所在。


    “门”的裂隙。


    哪怕只是微微张开的一道缝,泄露出的气息,也足以让这地底深处的煞气发生异变,足以让她这残破的灵魂感到本能的恐惧。


    不能靠近。


    绝对不能。


    她缓缓跪下,趴在石台边缘,将上半身尽量探向那陡峭的通道下方,面对着深渊底部那涌动的、冰冷的煞气潮汐,以及其中那一点微弱的暗金光芒。


    接下来,是最关键、也最危险的一步——“慎取一线”。


    如何从这汹涌冰冷、混杂着“门”之裂隙气息的煞气潮汐中,剥离、汲取到最边缘、最“纯净”的一丝,与王权之骨同源的力量,并安全地融入自己脊椎的虚无伤口?


    她闭上眼,将全部精神集中。


    首先,是以“记”为引。她将怀中暗红之书贴在胸口,感受着它散发出的、与下方骨息同源的冰冷波动,以此作为“信标”和“过滤器”,帮助她在混乱的煞气中,分辨出那一丝特定的“味道”。


    然后,是以“伤”为契。她不再抵抗脊椎空洞处传来的剧痛和虚无感,反而主动将意识沉入那片冰冷刺骨的“虚无”,将其想象成一个极度饥饿、却只对特定食物有反应的“容器”。


    接着,她小心翼翼地,将一丝微弱到极点的精神力,顺着书页波动的指引,如同最纤细的蛛丝,缓缓垂向深渊,探入那冰冷的煞气潮汐边缘。


    接触的刹那!


    冰冷!狂暴!混乱!毁灭!


    无数负面的、充满压迫感的意念和能量冲击顺着那丝精神力倒卷而来!花见棠浑身剧震,一口鲜血猛地喷在石台上,眼前金星乱冒,差点直接昏厥过去。那不仅仅是煞气,其中混杂了地脉的沉重、岁月的腐朽、矿工的绝望、以及……“门”对面泄露过来的、令人疯狂的虚无低语!


    她死死咬住牙,牙龈渗血,凭着顽强的意志,强行稳住那丝即将断裂的精神力“蛛丝”,按照书中提示,极力避开潮汐的主流和核心的暗金光点,只在最边缘、最稀薄、流动最缓慢的区域,极其谨慎地、一点点地“沾取”。


    像在沸腾的油锅里,用蛛丝捞取一粒特定的、即将融化的冰晶。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只有几秒,却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终于,她“感觉”到,有一丝极其细微、却异常“沉静”与“古老”的冰冷能量,被她那附着着书籍波动和精神力“蛛丝”的“容器”意象,成功“粘附”住了一点点。


    就是现在!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和心神,猛地将那丝精神力“蛛丝”收回!


    就在那丝被“沾取”的、微不可察的暗金色能量顺着精神力即将被拉回她体内的瞬间——


    深渊底部,那点暗金光芒猛地剧烈闪烁了一下!


    “门”的裂隙方向,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直接响彻在灵魂深处的……撕裂声。


    紧接着,一股无法形容的、纯粹的“吸力”和“恶意”,如同无形的触手,顺着那丝被扯动的能量,闪电般向上探来!


    花见棠魂飞魄散!


    千钧一发之际,她胸口贴着的暗红之书骤然变得滚烫无比,封皮上炸开一团刺目的暗红血光,瞬间将她全身笼罩!那血光与探上来的“吸力”和“恶意”狠狠撞在一起!


    没有声音,只有精神层面一次剧烈的、无声的爆炸!


    “噗——!”


    花见棠如遭重击,整个人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拍在石台后方的石壁上,又滚落下来。鲜血不要钱似的从口鼻涌出,眼前彻底漆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全身骨骼都像散了架。


    但……那丝微弱的、暗金色的能量,却在书籍血光与那恐怖存在碰撞的间隙,被成功拉回了她的体内,顺着那丝精神力的牵引,精准地没入了她脊椎处那片冰冷刺骨的虚无伤口!


    “啊——!!!”


    无法形容的剧痛瞬间席卷了她!


    那不是修复的暖流,而是将一块万年玄冰,硬生生塞进了早已冻僵、濒临坏死的伤口!极致的冰冷、沉重的“质感”、古老霸道的“王权”余威,与伤口本身残留的撕裂感、虚无感疯狂冲突、撕咬、试图融合!


    她的身体剧烈抽搐,皮肤表面凝结出细密的冰晶,又因为内部剧烈的能量冲突而崩裂,渗出暗红色的血珠。意识在剧痛的浪潮中浮沉,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碎裂。


    暗红之书散发的血光逐渐黯淡下去,封皮上甚至出现了几道细微的裂痕,仿佛刚才那一下消耗了它极大的力量。


    时间,在极致的痛苦中缓慢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有几个小时。那丝暗金色能量与虚无伤口的冲突,终于逐渐平息下来——不是完美融合,更像是一种艰难的、勉强的“冻结”与“粘连”。


    剧痛缓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的麻木,以及……一丝微弱到极点、却无比清晰的“存在感”。


    那空荡荡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虚无伤口,此刻,被那一丝暗金色能量“冻住”了边缘。它不再疯狂抽取她的生机,反而像是一道被寒冰勉强封住的裂缝,虽然依旧冰冷刺骨,虽然依旧脆弱不堪,但至少……堵住了。


    一丝微不可察的、冰冷的、带着沉重“质感”的“力量”,从那被冻结的裂缝边缘,极其缓慢地渗漏出来,流入她早已枯竭的经脉。


    不是煞气,更像是某种……被极度稀释和“降格”后的“王权之骨”本源气息。


    这点力量微弱得可怜,甚至不及她全盛时期的万分之一。但它真实存在,并且,与她身体的契合度极高,因为这本身就是从她“伤口”里“长”出来的。


    花见棠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有胸口的微弱起伏证明她还活着。她睁开眼,眼前依旧是矿洞的黑暗,但似乎……能看清更多细微的纹理了。听力也在恢复,能听到自己缓慢而沉重的心跳,以及深渊底部,那煞气潮汐依旧涌动、但“门”的裂隙似乎重新归于沉寂的、悠长的“呼吸”声。


    她尝试动了一下手指。


    虽然依旧僵硬、酸痛,但那种随时会崩溃的虚弱感,减轻了一丝。


    她,暂时……活下来了。


    并且,抓住了一缕真正的、属于那个崩塌世界的……力量残渣。


    花见棠躺在冰冷潮湿的石台上,望着头顶矿洞嶙峋的、幽蓝磷光勾勒出的黑暗轮廓,缓缓地,扯动了一下干裂出血的嘴角。


    一个冰冷、无声、却带着孤注一掷狠戾的弧度。


    转机,抓住了。


    虽然只有一丝。


    但有了这一丝,她就能抓住更多。


    她挣扎着,用那刚刚恢复一丝力气的手臂,支撑着自己,慢慢坐起。擦掉嘴角的血迹,将出现裂痕的暗红之书小心地重新贴身藏好。


    然后,她扶着石壁,再次站起。转身,不再看那深渊底部诱人而致命的暗金光点,以及那令人心悸的“门”之裂隙。


    她沿着来路,开始向上攀爬。


    步履依旧蹒跚,却比下来时,多了一分难以摧毁的沉重与坚定。


    矿洞之外,晨光熹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