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花的姿态(8)
作品:《漂亮朋友》 我哼着(完全没有,只是颅内**)陈绮贞的歌感觉挤地铁都别有一番风味。好了其实只是苦中作乐罢了,我的胸腔里实则憋着一股无名火,我只想冲着苍天咆哮——老娘凭什么周六还要上课!陈绮贞的旋律是缰绳,及时勒住了这头暴躁的困兽,让本人暂且捡回了文明人的面具。我一路祈祷学校在我抵达前发生爆炸(但愿师生平安,只求楼塌),可惜这只能是我的幻想。唉!
上完课我立马奔去琴房找卓越,走到门前就听见她在唱昨晚陈绮贞唱的新歌《小步舞曲》。陈老师说音乐的形式有很多种,就算唱片里有很复杂的编曲,可是写出来就是那么简单,她带来的一把吉他就可以诠释。看起来有个吉他手已经扒好了。
「夜晚静静等着 电话响起
时间躺在他去年寄来的信
空荡的房间我播放着舞曲
旋转这一秒的孤寂
还有多少回忆藏着多少秘密
在你心里我也许是你轻快的游戏
还有多少回忆藏着多少秘密
在你心里我也许只是你缓慢的练习
音乐响起我一个人演出重覆的舞曲」
我在门外听完才走进去,卓越坐在琴凳上抱着一把原木色的吉他,肩膀微微拢着,低着头,刘海遮住了眉毛,似乎还沉浸在一个人的忧伤里,抬头看到我进来有点慌乱,脸上残留着还没从刚才的情绪中抽离出来的神色。
“你怎么来了?”
“下课了啊,我们不是约好你要教我弹吉他,你反悔啦?”
她愣了一下,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赶紧放下吉他小跑给我搬凳子,“当然没有,你先坐。”
她放下凳子后愣愣地站在一旁,手指蜷缩在裤边,目光闪躲,像一只背着壳突然被人翻过来的小乌龟。
我想她大概是紧张、尴尬?我装作没事一样问她:“从哪里开始?”
说到她擅长的领域,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整个人自在很多。因为靠得很近,我发现她眉毛的末端有一颗痣,跟她说还被她很无奈地教训了一顿,说我注意力涣散,上课不听讲。我也才发现我老爱走神,不过就在当时,我感觉我还是一个比较好的学生。
我非常认真地跟卓越学了大半年的吉他,刚开始那时候会觉得她跟第一次见面给我留下的活泼开朗的印象完全不一样——她其实是一个比较内向的女生,那次主动跟我讲话是因为太激动,一般她习惯听别人说话而自己是非必要绝对不要讲话的,跟她打招呼她的表情都会很僵硬,宁愿别人不要看见她似的。
我想,怪不得她跟周矩的初次见面会那么尴尬,也是情有可原。
经过长时间的相处,她渐渐向我敞开心扉,有时候会跟我讲些很俏皮的话,比如说,她夸我学得很快,我说那和你比起来怎么样,她会装作很为难的样子,说,那你可提升的空间还是比较大的。然后咧着嘴笑得腼腆。看她那副样子感觉就算被骂一句傻逼心里也会觉得她真可爱。
她是一个很有奇思妙想的女孩子,别人想跟她击掌,她第一反应是伸出剪刀手,所以后面我跟她打招呼都是用剪刀手,而她又会出拳头,于是每次见面我们都要先猜拳。你能很明显地从她的卧蚕和微微鼓起来的脸颊肉以及露出的犬齿看出来她在自得其乐。
比起直接用言语,她更善于用音乐表达自己的情绪。一个下雨天,她教我泛音。她说你现在闭上眼睛。由于不知道她要干嘛,我的心情十分忐忑不安,听说盲人的其他感官会更发达,那几分钟里我也觉得我的听觉变得更敏锐了,仿佛听到了平时没办法听到的东西。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她弹奏起第一个音——一滴清透的水掉落在旋转木马,八音盒在夜晚悄悄响起,冬日的阳光,你和我。只听前奏我就知道是范晓萱的《因为》,我还没有要悲伤的事情,当时却流下了眼泪。睁开眼的时候她很确凿地说现在你跟我有一样的心情。
——
「我是女生,我爱女生,我是女生,我爱女生……」
《蓝色大门》里,十七岁的孟克柔最后还是承认自己根本就是喜欢女生。二零零三年的夏天,快二十一岁的卓越还在纠结这件事。
从琴房出来,夏日的晚霞很漂亮,上空是褪了色的玫瑰红,越靠近地平线越泛着金光,季风从海面上吹来,那些日子并不很闷热。肆虐了好一段时间的SARS得到控制,人们渐渐脱下口罩,恢复了正常生活秩序。
卓越趴在栏杆上,弓起来的背薄薄的一片,贴身的白色t恤清晰地勾勒出她肩胛骨的线条,天生微微翘起的睫毛轻轻颤动,眼睛望着远远的地方。我也趴着。她突然侧过头来问我,会不会觉得喜欢女生恶心。
就和孟克柔与林月珍的故事类似,卓越也有个青梅,就叫A好了。她和A相处的日子很长很长,很难以说清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心动,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自己最好的朋友。
察觉到自己在心动的时候,正望着她的侧脸,她在准备家长会上的发言,冬天,高二上学期,她穿了一件粉色的毛衣,脸颊也像一颗桃子那样泛着淡淡的粉色,鬓角处细细的绒毛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说到这卓越恍惚了一下,说:我以为我忘记了。
我早就发现了,那些你以为早就忘掉的记忆其实可以很好的留存在脑海某个角落,就像普鲁斯特的玛德琳蛋糕,某天你再嗅到相同的味道,闭上眼睛就可以按图索骥回到过去,它会像死掉的鱼翻上水面来,等你仔细去看,就可以发现伤口仍然新鲜。
A喜欢一个男生,结果那个男生喜欢卓越,A说你可不可以帮我约他出来,卓越很难过,说你怎么能让我帮你做这种事,A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不可以,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还是说你也喜欢上他了。
两个人吵了架,卓越又不能把自己的心情告诉她,闹了很久的冷战,在高考前的相互赠言里,卓越递出自己人生中第一封情书:“我没有在开玩笑,我喜欢你很久很久了,就像你对他的喜欢一样。”
A甚至以为她在开玩笑,或者是恶作剧、大冒险之类的。总之A无法接受,当作没看到,两个人假装无事发生相处了一段时间。最后卓越还是受不了,她说,我宁愿你再也不要跟我好了,也不要你这样装作看不见我。A崩溃大哭,说那你要我怎么办,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
“你是不是觉得我恶心?”
“我没有那么觉得。”
卓越亲了她的脸,接着就被用力推开了。
两个人互相说对不起,但是再也回不去了。
听她讲我一下想到高中时向我表白的女生,但说实话我脑子里并没有女生也可以跟女生谈恋爱这种概念,我直到那时还觉得那个女生或许只是想跟我交朋友不是搞对象,第一次听到身边的人这么真情实感地经历过女女关系,给了我很大的震撼。
但是话又说回来,要问我觉得喜欢女生或者被女生喜欢恶心吗,我肯定是不觉得恶心的。我反而还觉得她们很勇敢。因为完全可以想象这种边缘的爱情如果想要其他人的认可要经受多少磨难。喜欢的人不一定接受、接受了不一定长久、公开会受到异样的眼光……
比起失去多年的友情,卓越宁愿冒险,丢掉自尊也要看清自己喜欢的人并不喜欢自己,不,与其说那是丢掉自尊,倒不如说自尊在面对感情的差异时就已经低到尘埃里,撕开伤口让对方也看见自己血淋淋的内心,就像濒死的人拼命要抓住某个东西,被人狠狠地碾着伸出的手,抵抗而直至死亡也不松手的过程,是捡回自尊的过程。
我突然一下觉得卓越是个很厉害的人,呆呆地说:“你好勇敢。”
她枕着手臂侧过头来看我,听到我的话勾起嘴角笑了一下。眼里还泛着泪光。
“勇敢是要面对困难或危险才有的,”她顿了顿,望着远远的天空,继续说:“如果可以,我宁愿不要。”
尽管她是一个面部软组织丰富的女生,眼睛是偏圆的杏眼,笑起来有不太明显的酒窝以及很明显的卧蚕,鼻子从正面看不觉得突兀,要从侧面才发现她的鼻梁其实蛮高。她性格里的决绝大概就像她柔和五官里唯独凌厉的鼻尖,可以很容易隐藏在整体之中。
“你现在还会想她吗?”
“嗯……”她撑着脸思考,“偶尔会吧。”
“那会不会想回去找她?”
“不会,我们已经结束了。”
“那倒也是不能指望她突然基因突变,变得可以接受女生。”
我们两个缺德地笑了起来。笑够了便走下楼,走去食堂。晚霞已经渐渐褪去颜色,天空开始发白,天就要暗了。路上她说:“谢谢你,小白。”
我感到莫名其妙:“干嘛突然谢我?”
“谢谢你愿意听我说这些,我没跟别人说过,谢谢你理解我。”
“那应该是我谢谢你愿意跟我说才对,说明你把我当成好朋友了,对不对?”
她抿着唇对我微笑,点点头,“对,我们是好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