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作品:《旧梦之卵[人外]

    床上的人微微偏头,如瀑布一般的长发滑向一侧,露出半边有着狰狞的疤痕的脸,从额角蜿蜒至脸颊,像是被什么利器生生划开过,破坏了原有的美感,让整个人都显得阴森起来。


    那只完好的眼睛依旧盯着她,漆黑的瞳孔深不见底。


    陆约的拳头无意识地攥紧,指节泛白。


    出乎意料的是,这骇人的景象非但没让她退缩,反而激起了她强烈的好奇。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她故作轻松地耸耸肩,信口胡诌:“都说了我是新来的护工,当然不知道。你得告诉我具体情况,我才好照顾你。”


    “我?”那人嘴角扯出一个微笑的弧度,但脸上却没有笑意,他缓缓抬起手,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浓厚的血腥气扑面而来,陆约下意识闭眼,又强迫自己睁开——眼前的景象让她呼吸一滞。


    那人身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缝合线,最新的一道还在渗血,染透了纱布,血液顺着瘦削的身体曲线蜿蜒而下,浸湿了床单,晕开一片触目惊心的红。显然,被子上的血迹也来源于此。


    惨白的病号服开着纽扣 ,向两边大开着。瘦骨嶙峋的胸膛上横亘着几道已经愈合的长疤,像是个被玩坏的布娃娃,被粗暴地缝合后留下了丑陋的针脚。


    “我刚做了肝脏部分切除,医生不小心把伤口开大了些,现在止不住血。”他的语气平静得仿佛在谈论天气,仿佛那具残破身躯与他无关,“他们很快就会带着止血用品回来。‘新护工小姐’,你确定还要留在这里吗?”


    暗红的液体还在顺着皮肤流淌,像是在他身上进行地狱的绘图。


    陆约的视线黏着在那片猩红上。按理说,这场景足以让任何人作呕,她却感到喉间泛起奇异的渴意。血液的甜腥气息在鼻尖萦绕,诱惑着她俯身品尝。


    她几乎抑制不住自己想要趴上去舔一口的冲动,但对医生随时返回的担忧阻止了她。很快,她回过神来,感觉浑身出了一层冷汗。这反应非常不对劲,自己又不是吸血鬼,为什么会想喝血?但是时间紧急,她还不想被发现自己溜到别的病房,于是暂且压下了疑惑。


    “那我…改天再来。”她匆忙转身,身上穿的床上病人同款的病号服掠过门框时,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伪装成护工是多么的漏洞百出,穿着病号服胡言乱语的“护工”,这个人竟然还能和她聊的有来有回。


    既然知道自己早就掉马了,为了不让医生知道这件事,她犹豫片刻,还是低声道:“我其实是十二房的病人...请别告诉别人我来过。”


    “好。”那独特的声音从身后飘来,带着几分笑意,“明晚再来,那时候医生不会在。”


    听到他一口答应,陆约松了一口气,嘴角微微上扬。门外依然空无一人,她猫着腰,蹑手蹑脚地溜回了自己的病房。


    刚躺到床上没多久,便听到推车滚轮的声音在走廊上响起,由远及近。在惴惴不安的猜测中,她迷迷糊糊的陷入梦乡。


    翌日清晨,沉闷的雷声将陆约惊醒。由于心事重重,她睡得并不安稳,太阳穴隐隐作痛。拉开窗帘,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仿佛随时会坠入波涛汹涌的海面。护士送来早餐时提到,今日会有暴雨。


    不过这已经无所谓,如果说昨天的陆约还很期盼着去沙滩打发时间,那么在与七号病房那位神秘病人相遇后,她所有的好奇心都被那个谜一般的人所占据。


    无论是那人身上狰狞的伤疤,失去的右眼,还是他面对闯入者的反常平静,陆约敢打赌这个人背后一定藏着秘密,或者是不为人知的过往。在这座沉闷的疗养院里,这无疑是最诱人的消遣。


    服药时间,主治医师如约而至,穿着和昨天一样的白大褂,只是衣襟上又多了几处可疑的污渍。


    她带来了五六片药,据她的说法这些药是帮助恢复大脑损伤的。虽然医生掩饰的很好,但陆约总觉得对方态度怪怪的。在盯着陆约吃下药后,医生才离开。


    每次和这个医生相处时,陆约都有种危机感。或许是对方诡异的举止,又或是那种冷静里含着喜悦的目光,和她的医生身份显得有些割裂。


    不得不承认,她有些害怕这位医生,因此她总是对检查格外配合。


    早餐依旧令人惊艳。松软的舒芙蕾在舌尖融化,据说这里的厨师是院长重金聘请的私厨。陆约曾提出想见见这位厨师,却被护士一口回绝。她表面上没什么表现,心里却暗自决定要找个机会溜进去看看。


    她已经从护士那里拿到了通行卡,这意味着她终于可以自由探索这座迷宫般的疗养院。


    在医院的二楼耗完了白天的时间。这家医院娱乐措施确实做的不错,二楼的阅读区藏书丰富,堪比小型图书馆,许多市面上难觅的珍本在这里都能找到。陆约蜷缩在皮质沙发里,一整个下午都沉浸在书海中。


    她还在二楼娱乐区遇到了许多病友,基本每个人后面都跟着他们的专门护士。


    陆约因为不习惯有人跟着,老早就让护士离开了。可惜病友们都很冷淡,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不仅没有想要主动和她攀谈的,面对陆约的友好招呼,他们也只是点点头回应,然后便自顾自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跟这些人比起来,她都算一个热衷于社交的人了。陆约也没有热脸贴冷屁股的爱好,于是这一天谁也没认识到。


    外面暴雨如注,偶尔会有轰鸣的雷声传来,天乌压压的泼水,落地窗像是被水洗般外层一层水幕,雨鞭抽打着玻璃,将世界扭曲成模糊的水彩画。


    陆约吃完晚饭就坐在窗边观雨,桌子上放着护士送来的甜点和她从阅读区找到的书籍。没有时钟,加上恶劣的天气,时间变得难以判断。直到天光完全被黑夜吞噬,连雨丝都要通过灯光的反射才能观察到的时候,陆约才起身准备赴约。


    和昨晚一样,她先探头确认走廊无人。或许是换班时间到了,又或许这里本就没有夜班,空荡荡的走廊只有顶灯投下的惨白的光。


    陆约还没摸透医生护士的上班时间段。毕竟她才来一天,昨天只忙着适应失忆后的生活,没有注意别的信息。


    “得记下护士们的轮班规律。”陆约暗自思忖,毕竟医生除了吃药的时候,别时都不会出现,但护士随时都可能来看病房里的病人。


    如果她不想被抓到在病房间乱窜,那么知道换班时间就很重要。


    根据她的观察,三层并没有时钟,但是二楼的阅读区有,自己或许可以根据二楼的时钟估算一下换班时间。


    在压低脚步跑到七号病房门口后,陆约伸出手用力推开门。今天的门也没锁,但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重,她肿胀的手指在推门时传来尖锐疼痛,皮肤在压力下变得青白。


    不过对未知的兴奋让她忽略了这种痛楚。


    暖黄的阅读灯下,七号病人正倚在床头。听到门口有动静,他懒散的转头,没想到确看到陆约正在鬼鬼祟祟的接近,两手还蜷缩起来像个苍蝇一般一直搓,没忍住笑了出来。


    纱布包裹的右眼不再可怖,反而为那张苍白的脸增添几分破碎的美感。束起的长发露出优美的颈部线条,病号服领口若隐若现的锁骨像是精心雕琢的艺术品。


    那笑容如冰雪消融,冲淡了他身上与生俱来的疏离感。陆约才注意到,尽管伤痕累累,这人身上依然散发着贵族般的优雅气质,看起来也确实像个小少爷。


    哪怕生了重病也能看出这人家境优渥,曾受过良好的教育。


    “你来了。”他声音里带着真实的愉悦,修长手指缠绕着条深蓝发带,“我等了很久,几乎以为你不会来了。”


    “雨太大了……我没有表,不知道时间。”陆约有些局促的解释,这个病人的态度让她不安——面对闯入病房的陌生人,为什么这么友善,还期盼对方过来,难不成是有什么企图吗?


    “没关系,你能来就好。”对方像是看穿了他的忐忑,主动开口,“我叫秦白。”声音轻如羽毛拂过,完好的左眼在灯光下泛着黑亮的光泽,“我们不应该正式认识一下吗?昨天有些仓促。”


    “陆约,”听到秦白的话,他甩开多余的疑虑,上前握住那只冰冷的手,用力晃了晃。


    “昨天不是故意打扰。只是出门时看见医生从你病房出来,就有点好奇……这里的其他病人都是什么样的。除了你,我还没见过三层的其他住户。”


    “是吗。”秦白像是很高兴听到到这个消息,“幸好你选择进我的病房,我真是幸运。”


    “这话是什么意思?”陆约不解,秦白的思维总是让人摸不着头脑,——遇见自己算什么幸运?


    她这模样实在与“好”字不沾边:两只肿得像丧尸的胳膊,剃了一半的头皮,鼻青脸肿的面容。


    没吓到这个满身绷带的病人已属奇迹。毕竟她早上洗漱看到镜子都会吓一跳。


    但想起昨日瞥见的那些狰狞伤痕,陆约忽然懂了。


    一个背负着更可怕伤疤的人,自然更能接纳他人的残缺。这么想来,他们倒是同病相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