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佛中人(一)

作品:《有客夜提头

    门里的人不作声。


    水羡鱼竖起耳朵听,似乎有几不可闻的细小戳刺声,咂,咂,隔着薄薄的木门,传入她耳内。


    她心头一揪,用尽力气推门,门却纹丝不动。没法子,她只好把脸贴在门上,朝里头喊:“隗,你别胡来啊!”


    门后的隗似乎吃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顿一顿,才道:“没胡来。”


    鬼才信!


    水羡鱼左顾右盼,最后把脑袋伸出窗去,看见柴房屋后的窗下堆着一叠杂物。心生一计,立刻跑出门去,绕至屋后。


    隗正在屋里,借着窗口透进的天光,照着一桶清水,自己用针线调整脖子上的缝线。


    “嗵”!


    水羡鱼像条案板上挣扎的活鱼,呲溜一下顺着窗口落进来,幸好正踩在窗下的木柜上,才没至于摔个倒栽葱。头晕目眩,她一个没站稳,像攻城木撞城门那般直往前冲去,一头砸在他心口。


    隗丢开手里的针,伸手扶住她。


    “你怎么从窗户跳进来?”


    “你怎么自己拿针缝啊?”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话音落地,房里又寂寂无声了。


    水羡鱼指了指被她充当发簪用的金针,抢先道:“寻常针线不管用的,必须得用这根。”


    她解下荷包,从一堆五颜六色的线和布片中翻出那只脂粉盒,郑重其事地打开,又对隗招一招手:


    “我借到妆粉啦,你来。”


    隗狐疑地瞧了一眼那盒雪白的妆粉,而后低下头去,略略俯身。


    水羡鱼搓了搓手,把指腹暖热,这才蘸了些粉,要往他脖子上抹。将将伸出手去,手指就叫他一把攥住了。


    “你做什么?”隗的眼睛剜过她指尖上沾着的,带香气的粉末。


    他指腹上的茧磨得她指尖痛痒,是实打实一双习武之人的手。


    水羡鱼解释道:“用妆粉给你盖一盖脖子上的缝线。”


    “如果他真是只鬼……竟能为了扮成将军,做到这份儿上,也真算得厉害。鬼也会起早摸黑练功习武吗?”水羡鱼这样想着,手轻轻挣了挣,他便立刻松了力道,脸上升起一抹微红,歉疚道:“实在抱歉,习惯了。”


    她没多问,甩甩手,把指尖的僵麻抛开,这才开始细细把粉末往他脖子上敷。也许脖子上新生的皮肉格外敏感些,又或者是怕痒,他总忍不住要偏头躲开,脸上的红也愈加明显了,似乎觉得很别扭。


    “一会儿就好,就剩一点点……哎呀——你别扭啦!”


    水羡鱼觉得自己的耐性要耗尽了。


    隗突然站直了身子,不再迁就地低头弓腰了。她一时没来得及收住力道,手里的脂粉盒猝然脱手,飞了出去,摔个粉碎。


    “……哎呀。”


    水羡鱼看着那一片狼藉,暗暗叫苦。再抬头看隗,他脖子上那圈红印全然没遮住,粉痕斑驳,乍看活像一张红口里长满了细牙,比原本更瘆人。


    没奈何。


    她在心里把这盒妆粉的钱默默记账,打算明天外出查案时,顺路去买一盒赔给孔白;还要买块合适的料子,给他缝条像样的眼罩,把左眼和伤处一并挡好。


    至于隗的脖子……


    最后,她从包裹里翻出一条素色的旧裙带,在他脖子上绕几圈,又松松挽了个结,就算完事。


    “明日出门,你就装作受过重伤,颜面尽毁,说什么也不许摘斗篷。”水羡鱼和隗约法三章,“护好脖子,还有,不许叫人瞧见你长什么样。”


    隗只深深看了她一眼。


    她权当他默认了,兀自收拾明日的行装去。


    水羡鱼可算明白,为什么昨天李司长要多给她盛肉吃,还说“不然走不了远路”了。


    因为这座山实在是太……太……太高了!


    她吭哧吭哧地提着裙摆爬台阶,心里暗骂那个撞见怪事的官员,去哪儿上香还愿不好,非要爬这么高的山,到山顶上的庙里去烧香!


    她今日这身衣裙还是找孔白借来的呢,太长了些,她勒紧了裙带仍旧拖地,只好拎着裙子走路,气得把脚步迈得啪嗒啪嗒响,结果绣鞋的底子又太薄,她没走两步就震得足踝抽筋,迫不得已,只好假装模仿一位同路上山的闺阁小姐,“莲步轻移”——其实是趁机放慢脚步休息。


    还是从前在山上时,穿的寻常布鞋更方便赶路。


    真是哪儿哪儿都不顺心!


    她迁怒于走的飞快的隗,作势用手中的团扇瞄准他的脖子。谁叫他出的馊主意?“扮作上山还愿的新婚夫妇”——呸!就该扮成摔断腿的倒霉蛋和她的轿夫才对。


    她也顾不上太阳毒辣了,真想在路边躺下歇会儿。可是司长有言在先,完事儿还得趁早回司集合呢,水羡鱼只好拔步跟上:


    “你别走那么快呀!仔细线头松脱了,我可不想漫山遍野捡你的头。”


    “你放心,我的身子会和你一起捡的。”


    话毕,隗见她半天没动静,便退回几步,等她跟上。却见水羡鱼愣愣望着山下,不言不语,只是出神。


    山下正是都城的另一端。


    闹市中心,白日里也张灯结彩,车水马龙。


    中间一座巨大的竹木架,高度几乎把周边几座小山丘都比下去了。


    “这么大的阵仗,就为给皇帝一个人贺生辰啊。”水羡鱼心想,“搭那么高的竹木架子,是为了建什么呢?”


    好不容易爬到山顶,进庙歇脚。迎门的和尚一个个顶着浓重的黑眼圈,看样子是好一阵子没睡过安稳觉了。


    要不是李司长告知,朝廷有令,妖异事件不准大张旗鼓调查,除非迫不得已,不许出示事异司的腰牌——她真想直接拉住和尚们打听清楚,他们个个愁眉苦脸,是不是因为金佛哭啼不只在香客进寺时发生。


    上午一支接一支地买香烛,午时在后院享用一顿素斋,午后又开始进香,就为了在主殿金佛前多停留一阵。


    香烛钱浪费不得,这样想着,水羡鱼认认真真在佛前下拜:


    “……千万庇佑我种在屋后的青菜不要被狐狸吃光,至少给我留两棵,过年腌咸菜。还有,保佑我在事异司顺顺利利,查案期间不要被妖怪吃掉……”


    水羡鱼嘀嘀咕咕地低声许愿,落在隗的耳朵里,就只剩下“吃吃吃吃吃”了。他从斗篷边缘匆匆瞥她一眼,没忍住,漏出一声不带恶意的轻笑。


    及至太阳落山,和尚们面面相觑。偌大个寺里只剩下这两位施主赖着不走了,香烛供果买个没完,那女施主都在佛前叽哩咕噜几个时辰了,真有那么多愿望要说吗?


    那男施主更奇怪,斗篷覆脸,也不多话,又推说大病初愈不便久跪,只一味朝这女施主看。


    一问,他俩就答“是来还愿的”。说是这男方身负重疾,面目尽毁,如今勉强能下床走路了,一定得来多烧几柱香。


    如此诚心,善哉善哉。


    和尚们这样想着,也不便赶客,纷纷退至殿后去了。


    偌大个前殿,只剩下水羡鱼和隗两个人。


    佛像一直没动静,水羡鱼心里发急,求神拜佛一下午,腿又跪得僵麻,忍不住冲着隗瞪眼:


    “你怎么不来拜?”


    “我大病初愈,刚能走动。怎么,不是你亲口对和尚说的?”


    水羡鱼气得磨牙。任务要紧,她没闲心和他拌嘴。趁着殿里没有旁人,她从蒲团上起身,爬上贡台去验看金佛。


    屈指一敲,她附耳贴上去听。


    “有响声么?”隗走近些,贴着供台站定,生怕她又像昨日那样,冷不防从高处摔下来。


    “有……”水羡鱼蹙起眉头,整张脸贴在佛像上,斜了隗一眼,“你别说话……等等,我好像听见了——呼呼的,有风声。”


    似有几团劲风,在金佛中空的内部冲来撞去,时不时砸着内壁,发出一两声震耳的闷响。


    难道是飞虫?飞虫振翅时能发出类似哭声的响动吗?水羡鱼摸摸下巴,想不通。


    要想知道究竟是不是,便只能搬开金佛,钻进去瞧瞧了。


    可是……


    水羡鱼仰头看一眼直耸房顶的金佛,脸几乎愁得要皱起来:


    “就算整个事异司全部出动,再加上庙里所有和尚……也搬不动这么大的佛像啊。”


    嗡,嗡……


    风声愈发响了,从原本的偶尔一两声,变成了恼人的一叠声。嗡嗡隆隆,像虫鸣又过于响亮,像叹息,却到底不似人言。


    水羡鱼突然想起小时候,她曾随着母亲诊治过不能说话的聋人。那人被缝补伤口时,因着口不能言,心里又激奋,喉中就会不断发出这样含糊的呜咽声。


    “里头该不会藏了个不能说话的……”


    水羡鱼刹住了嘴。


    不能说话的……是人,还是妖精?可是不论是什么,只要是活物,就需饭食供养,不可能躲在里头永远不出来。


    她隐隐有了个主意。


    半柱香后。


    “这就是你的好主意?”


    隗抱臂在侧,看着水羡鱼伏在金佛的须弥座旁,一脸认真地往台面上撒米粒儿。


    “嘬嘬嘬!”她尖着嘴,用着给鸡鸭撒粮的法子,自言自语,“快出来吧,我就不信你肚子不会饿!”


    “万一里头是个吃荤的妖怪,不吃你这套,怎么办?”隗说。


    “妖怪也是会入乡随俗的!既然住在佛寺里,当然要跟着吃素斋。”


    她已经在心里笃定了这妖怪修行不高,不通人言,于是肆无忌惮抱怨起来,丝毫不怕它听见了生气:“就算它吃荤也不要紧,不吃人就成。”


    隗垂眼看她,不再多说,扫一眼殿外,天已黑了。他似乎是已经做好了今日毫无所获的准备,端起空碗,道:“我再去后厨要一碗米来。”


    水羡鱼头也不回,比划个“去吧”的手势,依旧俯着身子往须弥座底的缝隙里瞧。


    隗刚迈出两步,忽听得耳后一阵风声急啸,再一瞬,整个大殿倏然陷入一片黑寂。


    水羡鱼一扭头,眼看着香炉里一片燃得正旺的线香一根根依次熄灭,像被一把无形风刃劈头截断,只一瞬,那震耳风声开始在佛像内嘭嘭乱撞。


    “呜——”


    扬尘舞沙。


    “呜——”


    哭声四起。


    水羡鱼感到面上冰凉,那风就贴着她的脸飞旋,盘绕。


    与此同时,隗也听见风声徘徊而上,刹那间便从左侧耳后杀来,直冲他眼睛而去。


    风裹着干燥的尘土气,一鼓作气,试图往他左眼里生生钻入。他左眼本就盲了,因此并不受扰,趁势一把掣出剑来,劈风刺去。


    “啊——!”


    水羡鱼惨叫一声。


    他虽盲了一目,她却不是。


    那风只在她眼前一卷,便似乎有人迎面往她眼中撒了一把沙土,疼得她抱身往台下滚去。


    摔下地,她眼泪直流,勉力想睁眼。才只眯起一条细缝,刺痛感当即袭来,眼皮像黏了浆糊,睁不开。


    ……她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