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事异司(下)

作品:《有客夜提头

    剪子,剪子上哪儿去了?!


    怎么关键时候偏就掉链子!


    烛火摇曳,隗伏在她腿边的身躯映在墙上,岿然如山,又像黑黢黢的巨妖,几乎把她的影子完全吞吃干净。


    偏他还用那种执迷得像孩童盯住玩具的眼神,直勾勾盯着她,看着她手忙脚乱,眼神乱飘,居然也不催促,只是轻声道:


    “咬断吧。”


    “不成!”


    水羡鱼登时闹个红脸,手一抖,险些把指间红线扯断。


    心思被直接点破,她反倒不觉得窘了。稳了稳心神,她定睛,看着他脖颈上那条细细的红线——简直是楚河汉界。


    因为以它为界,他颈项上下的皮肤深浅并不一样。往上,肤色更白一点儿。


    她大着胆子把指腹放在那片肌肤上,摸索着,心里顿时生出个异样的念头。


    这真的是他的头吗?


    该不会是……缝错了吧。


    隗仍然盯着她:“水姑娘?”


    水羡鱼赶紧甩甩头,不敢多想,只道:“马上就好!”


    她连忙假装低头验看,手移到他肩头,宽慰似的拍了拍,却感觉到仿佛有水汽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灯火昏黄,他随呼吸微微起伏的,横七竖八着伤痕的健硕背脊就近在她眼前。


    真的过去几个时辰了么?


    为什么她还能闻到极淡的皂角香?


    为什么还能感觉到他身上带着仿佛刚出浴的潮气?


    难道……


    她心下忽动,脱口而出——


    “你不要勾引我!!”


    隗满脸惊诧:


    “我勾引你??”


    仿佛有把剪子,咔擦一声把暧昧空气给一下子剪个稀碎。


    隗从她身前抬起头来,刚要开口,就听得“砰”一声响,线头应声而断。他顿觉五内如焚,颈上痛如火燎,捂着脖子顺着床沿滑下地去。


    水羡鱼捏着被生生拽断的红线,干笑一声:“对不住……”


    她点了两支烛,借着亮光,动手给他止血。


    血珠淌落,细如线,顺着他颈侧流下。闪着靡艳如玛瑙的浓稠光彩,又像泼洒了石榴酒,几缕鲜红顺流而下,最后被她攥着的帕子吸纳。


    她心虚地抬眼向上看去,正对上一只幽幽邃邃,犹如鬼火闪动的眸子,目光像一根钉,狠狠扎在她脸上。


    她这偷眼一瞧碰了钉子,便只好将目光原路收回。


    他脖子上流了多久的血,她就忍受了多久这让人不快的注视。


    终于,她心疼地把已被血浸透的绣帕往水盆里一丢,断言道:“捂不住了。对不住,是我的错。”


    “多谢水姑娘提醒,不然我还当是我之过呢。”隗咬牙切齿。


    她心虚地偏过头去:


    “屋里真热。”


    她尴尬得喘不上气,觉得脸上发热,于是起身,推窗朝外面望了一眼。其他屋内的灯火早已熄了,现在去借脂粉不太可能。


    水羡鱼想了个馊主意。


    次日一早。


    水羡鱼直奔司空姐妹的房门,砰砰敲门:“司空岚,司空律!”


    “来啦!”


    开门的是穿戴整齐的司空岚,身后的床上坐着睡眼惺忪,满眼幽怨的司空律。


    “我想找你们借点儿妆粉用……”


    “不巧,我们俩的妆粉才用完。”司空岚笑道,“胭脂要不要?我这儿倒有一大盒没开封的。”


    “不用了……”水羡鱼想象着隗满脖子桃红胭脂的模样,立刻摇头。


    司空岚看水羡鱼面色急切,眼睛一转,道:“这样吧。我带你去孔白房里拿,肯定囤着一柜子呢。”


    “啊?孔白不是外出查案,还没回来吗?”


    司空岚却早已闪进对面一间房里,推门便进,还招呼着水羡鱼快些跟来。


    “……来了!”


    水羡鱼决定不再多想,拔步进门。


    进门便闻见一股淡淡脂粉气,夹着未散的薰香味儿和药香。梳妆台靠墙放着,台面上摆着密密麻麻十几样胭脂水粉,妆奁匣子贴着螺钿,热闹得像在桌上开了家脂粉铺。


    在这事异司里,居然有这种闺房般的所在。


    水羡鱼拿起一盒妆粉,攥在手里,忽然感到光天化日闯民宅般的战战兢兢。不敢多看,她转身就要开溜。


    一扭头,竟和个修长身段的粉妆少妇对上视线。


    “飞针娘子?”那人拂开遮面的纱幕,径自进屋。


    水羡鱼心想,自己好像头一回入户行窃的笨贼,出师不利,抱着赃物刚要脚底抹油,却正遇上主人家回来。


    粉妆少妇不等她回答,就一把摘下帏帽来。


    一时间,水羡鱼还以为房里下雪了,因为这人居然长着一头冷森森的白发,毫无生气的颜色刺得她眼睛一疼。


    少妇淡淡瞅她一眼,兀自在梳妆台前坐下。嘶拉一声,一张粉面桃腮的脸皮被生生扯下,平铺在妆台上。


    “画、画皮鬼?!”水羡鱼瞪大了眼,话本子里的桥段倏地袭上心头。她慌忙扭头,四下寻找司空岚,却发现她似乎早就溜了。


    身后传来一声笑:“吓着你啦。”


    再转身看时,妇人不见了。


    面前只有个身穿裙装,苍白如纸扎的秀美少年。


    “孔白,我叫孔白。”少年收敛了笑意,那双兔眼似的淡红眼珠不自然地颤了一颤,“你不必怕。”


    一如昨日,庙门口的空地上饭香袭人。水羡鱼没吃早饭,腹内空空,一闻着香味儿,她就立刻从孔白房里出来,直奔煮饭锅。


    砰砰砰,一阵剁肉声。浓郁的烤肉香与葱花的清香冲她扑来,她一扭头,看见一位个子不比隗矮多少的长壮妇人正双手持刀,切着炙肉。


    在庙里烤肉吃啊……水羡鱼吞口唾沫,忍不住瞅了一眼庙里那尊金佛。


    忽然,佛像底部似乎钻出什么东西来,细细小小,如几缕灰蒙蒙的烟气飘过,转眼便不见了。


    水羡鱼揉揉眼睛。


    一定是自己饿得眼花了。


    “李司长回来啦!”


    司空姐妹一前一后,端着咸菜从后院出来,对那高壮的切肉妇人嚷着。石不崇跟在后头,怀里抱着碗盘勺筷。


    原来这位就是昨日携孔白一道去镇子查案的李司长?水羡鱼又打量她几眼,见她没穿官差制服,只作寻常民妇穿着,不过身形壮实些罢了……


    “嗯,回来了。”


    李司长闻声转过身来。


    一张约莫三十四五年纪的脸孔,狭长眼,方下颌,稍显黝黑。她手里攥着刀把,冲众人微笑点头,颧骨处一片已长成枣红色的刺字,随着额上青筋,在脸颊蠕蠕而动。


    水羡鱼头皮一紧。


    这黥印看着有不少年头了,字迹模糊,看不清。


    可是……为什么朝廷要派个犯过重罪,被黥面的人来做事异司的司长?


    不及多想,李司长便张罗起众人摆好碗筷,利落地往一个个碗里分炙肉。水羡鱼的那碗肉尤其的多,盖在饭上,成了个肉香浓郁的小山包。


    “谢谢……李司长。”


    水羡鱼干巴巴地吐出道谢的话。


    “不客气,新人丫头该多吃些。”李司长脸上的微笑只凝固了一瞬,便接下去说,“明日起,咱们就要开始分头查案了。吃得少可没力气走远路。”


    六个人围着米锅吃饭,没人再挑起话头。水羡鱼偶尔偷摸瞟一眼坐在对面的李司长脸上的黥印,心里想着隗自昨天那袋山楂过后就没再吃过东西,一时间心烦意乱。


    炙肉配饭确实好吃,碗很快便要见底了。


    司空岚搁下碗筷,满足地舒了口气,道:“真好吃。这餐可是李司长亲手杀的猪,烤的肉。”


    司空律还在仰头扒饭,只点了点头,算是赞同姐姐的话。


    “术业专攻嘛。”石不崇道。


    “案子怎么样?”司空律放下碗,阴着脸瞪了石不崇一眼,似乎挺不乐意他对着姐姐掉书袋,便转移话题道,“你们回来得好早。”


    孔白道:


    “不大好。昨天一早,我和司长刚到镇上,还没进那寺里,就天降大雨。我们冒雨进寺,等到天黑,和尚开口赶人出庙,佛像也没有半点动静。”


    “佛像怎么会有动静?”水羡鱼茫然道。


    “不错,这便是此案的奇处。一句话说,就是‘香客入庙求告,金佛大放悲声’——”


    “书呆子,你怎么不去写话本呢?”


    司空岚咯咯笑道。


    石不崇这句话果然遭了司空律一记眼刀。于是他叹口气,对水羡鱼道:“我不过是个文书,胆子小。这桩案子,还是请李司长亲自给你介绍吧。”


    李司长点了点头,思忖片刻,道:


    “石不崇所说其实不错。约莫一个月前,陆续有百姓报告衙门,说寺里的金佛像中传出哭声,凄惨得很。


    “而且,不止一座古寺如此。统算下来,共有十四座古庙传出异响,从乡间古刹,到镇上的罗汉庙,再到都城里的几座街角旧庙,均有异动。


    “前几日,负责为皇帝搜集金佛,用以熔铸作黄金巨像的那位大人,休沐时携家眷去寺里还愿,亲耳听见佛像哀哀恸哭,一行人都吓得不轻。至此,这事儿才惊动了朝廷。”


    水羡鱼听得云里雾里,直觉是妖怪作祟。她在山上时,年幼些的狐狸就常常相约试胆,内容便是蹲守在破亭子里,吓唬过行人。


    可是……狐狸钻不进佛像里去呀。况且狐狸也要觅食,不会一直躲着不出来,怎么可能半点踪迹也寻不见?


    “你们应该也清楚,万寿节将至,又逢皇上登基五十年金期,天下同庆。这种时候却出了岔子……”李司长的眉头逐渐拧紧,“上头催逼得紧,实在不敢耽搁了。咱们吃罪不起。”


    孔白宽慰道:“司长别愁。咱们现在有六个人了,分头行动便是。”


    水羡鱼心下咯噔一声,小心翼翼地嘀咕一句:


    “其实……是七个人。”


    “什么?七个人?!”


    水羡鱼把解释的任务交到那几人手里,自己则端着碗筷回房去。


    “喏。”左手炙肉,右手米饭,她一扭身子,用胯关了门,“葱花都挑出来啦,放心吃吧。”


    “……多谢你。”静了一瞬,房间角落里传来一声干涩的笑,活像从牙缝里生生挤出来的。


    莫名其妙。


    水羡鱼心想。


    昨天他吃面之前,还费半天功夫专把葱花挑净扔掉呢,今天又一副不甘愿的样子,简直是一会儿一变。


    水羡鱼深吸一口气,默念三遍“我是好脾气”,然后搁下饭菜,朝柴房走去。


    “等等!”


    门却推不开,是隗,从另一边抵住了门。


    水羡鱼一头雾水:


    “你在屋里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