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事异司(上)
作品:《有客夜提头》 其中一人突然站起身来,向水羡鱼和隗走来。
是个高挑个子的年轻女子,冷着脸,看样子不过十**岁,张口就对水羡鱼道:
“饿了?”
“不,不饿。”
水羡鱼一头雾水,正要回头拉着隗走人,却见正对大门的庙檐上,突然翻下个人来,轻捷如猫,迎面冲他们走来。
等她走近,水羡鱼吃了一惊。这两个年轻女子站在一起,面容竟一模一样,只是先来的女子满眼怀疑,后来的则笑盈盈,开口道:
“清汤寡水的,不嫌弃就一起吃点儿?”
冷脸女子立刻拧起眉头:“姐!你别胡来,咱们如今不是在家!这儿是事异司,闲杂人等该一律赶走才是。”
事异司?
水羡鱼立刻抬头,看一眼门上的匾额,念出声来:“罗汉寺……”
笑脸女子立刻接茬,下巴一抬,指指墙边靠着的一块写着“事异司”的烫金牌匾:
“喏,牌匾还没来得及换呢。”
水羡鱼嘴角一撇,在心里排揎起来:“不是朝廷特设吗?怎么跟个草台班子似的!”
想归想,她赶紧递出信函。那两个长得一样的女子接过信正要看,却突然仰起头来,朝水羡鱼头顶望去。
水羡鱼循着二人的视线扭头,一头撞在冷硬的甲胄上,脸上撞得生疼。那股熟悉的带着雨水的潮气和药味的气息扑面而来,一抬眼,就看见他紧绷的下颌,她这才发现是隗,正站在自己身后。
见她抬头看着自己,他便垂下眼去,与她的视线在半空撞见。她忽然后背一凉,感到在荒山古庙里仰视山神像时,那种头皮发麻的细微颤栗。
真要命,她差点把他给忘了。
“啧,跟个门神似的。”冷脸女子嗤道。
“好啦!其他人都到齐了。万事俱备,只欠你俩——唉,不对!”笑脸女子读着读着信,脸上的笑意倏地融化了,僵在脸上,“信上只请‘飞针娘子’,没说还有第二个呀。”
“呃……”水羡鱼眼珠一骨碌,心想其实不止人数不对,连这个‘飞针娘子’的名号也不是她的。
但她暂且不打算解释。万一对他们直说了,自己说不准还得莫名其妙背上罪名,倒不如走一步瞧一步。
笑脸女子突然回头,冲着门内嚷起来:“喂,书呆子!别翻账本啦,你快来!”
立刻有个男子应声,合上放在膝头的册子,疾步闪到门边来。
“怎么了,阿岚,阿律?”这人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清秀书生模样。
“多了一人。”冷脸女子答。
“恐怕是带了个侍卫?”笑脸女子道,“你不是说,咱们事异司只召民间人士吗,六个人凑不够一尊佛像贴金箔的钱。你看,这还带个随从呢。”
随从?
水羡鱼悄悄掀起眼皮,瞥了一眼站在身后的隗,却见他面色如常,并不生气。
书生打量两人半天,从袖子里掏出个小簿子,潦草记了几笔,才问:“你是飞针娘子么?”
“嗯……是。”水羡鱼赶紧点头,心虚地从发髻间把金针拔下,在三人眼前晃了一晃。
“他呢?”书生埋头记录。
“呃,他……他……”
“事异司不容留无关人等。”冷脸女子语气冷硬。
“嗯,不是无关人等。他,他是——”
“是什么?”笑脸女子满眼好奇。
水羡鱼豁出去了,挽起隗的胳膊,把金针往他手里一塞:
“他是我的针奴!”
话音才落,对面三人面面相觑。
隗也是面色一僵。
笑脸女子又笑开了,调侃道:“你这针……是缝衣针还是定海神针啊?还得专有人替你扛着?”
“我……飞针娘子有这道规矩!离了针奴,难成事。”水羡鱼自知理亏,只能彻底放飞,胡言乱语地给自己找补。
“真是奇事。石不崇,那就记下吧。”冷脸女子瞥一眼书生。
书生奋笔疾书着。
“既然如此,快来坐下吃饭!说了半天,都快糊锅了——”笑脸女子走在前面,迎他们进门,“哎呀,差点忘了说!我叫司空岚。”
“司空律。”冷脸女子报上姓名。
“小生石不崇。”书生紧随其后,刚跨过门槛,他突然一转身,双臂张开,嚷着,“等等!你们先别进门,等……”
咔擦!
话说晚了。
水羡鱼差点被小腿高的门槛绊个脸朝地,幸好隗跟在后面,眼疾手快,攥住了她的手臂。
“谢啦。”
水羡鱼一低头,门槛没了,只剩下一滩碎木片。
“杨木门槛一个……”石不崇拿起账本,唰唰写着,“记在新人头上,名叫……”
众人这才想起还没让新来的两个人签字记到。
于是,佛堂内的供桌就成了临时书案,水羡鱼在纸面上签上名字,紧接着就是隗。
他不晓得自己的名字具体是哪个字,于是根据水羡鱼的“高大魁梧”的描述,提笔就要写“魁”字。
水羡鱼一眼看出不对,急坏了,恨不得抓着他的手来写。最后,这个“隗”字变得歪歪扭扭。
“你俩事先没串好口供啊?”司空岚咯咯笑道。
收起卷宗,他们算是正式成为了事异司的成员。
另外三人盛饭去了。隗扶了扶脖子,几乎是附耳对水羡鱼道:“我不能摘斗篷,这顿饭就不和你一道吃了。”
“好。”水羡鱼想了想,也是,不能让他们看见隗脖子上的缝线和身上的甲胄。
司空岚听见窃窃私语声,于是扭头看两人一眼,笑着指指佛堂旁的一道门,示意他们,住处就在后面:
“房间没有多的。不过,你屋子连着的那间小柴房,收拾收拾,也能住人的。”
隗道了句谢,走开了。
水羡鱼留下吃饭。锅里稀里糊涂炖着七八样蔬菜,看得出掌勺人完全不通厨艺。水羡鱼吃得艰难,忍不住开口问道:“谁做的饭?”
“今日轮到我做饭。”司空律答。
“咱们现在是轮流下厨。过几日,宫里派了御厨来,我们就有口福了。”司空岚倒是吃得挺香,来不及似的接话。
水羡鱼干笑一声,对司空岚的食欲自叹弗如。她环视一圈,数了数人数,又道:“不是说一共有六个人?”
石不崇干巴巴地扒两口饭,接话道:“李司长和孔白去镇子查案了,明日就能回来,到时咱们一伙人再正式开工。加上你们俩,现今我们共有七人。”
水羡鱼“噢”一声,草草扒拉完碗里的米饭,回房去了。
推门进屋,水羡鱼听见有水声从墙角那张小门里传来。
糟了,水羡鱼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水姑娘?”是隗的声音。
“哎……!”她赶紧答应。
“包裹里有没有多余的衣衫?”
水羡鱼笃定了自己的猜想:这家伙果然是在房里洗澡!
“你多洗一会儿,我马上就回!”
水羡鱼拿上钱袋,着急忙慌冲出门去,直跑到街上,找了家绸缎铺子,胡乱买了件白色的男式布衣就又赶回来,捂着眼睛推开门,把衣裳往里一扔,关上门就跑。
门后传来一声闷哼。
大概是砸到他了吧,说不定还是砸在伤口上。
水羡鱼尴尬地偷笑两声。
这个下午过得百无聊赖。想找司空姐妹和石不崇聊天吧,毕竟还不相熟;自己溜出去乱逛吧,又怕迷路。
最后,她把视线投向了柴房的门。
灯火已熄。水羡鱼只留了床头矮桌上的一盏烛火,把她歪七扭八的躺姿映在墙上,影影绰绰。
她就这么扯着嗓子和隗聊天,有一搭没一搭。不过大多时候都是她一个人在絮叨,偶尔她问话,隗就回答,而大多关于他自己的问题,他都只答“不记得”。
“你的脖子还疼不疼?”水羡鱼边问,边换了个睡姿,面朝着墙。
可是墙上的灯影逐渐变宽了,没多久就熔成了一道人影,渐渐地,把满屋的亮光都遮蔽了,像是乌云遮日,天一下子黑得彻底。
再后来……
“疼。”
她感觉到,隗的声音几乎是擦着她耳朵响起来的。
水羡鱼半梦半醒,猛一回头,隗近在咫尺的脸把她吓得几乎从床上蹦起来,像被泼了一身冷水,酝酿好的睡意一下子全没了。
“我说,疼。”隗移开了脸,又重复一遍。
水羡鱼被他神色幽怨的,鬼火似的右眼闹得一阵寒意从后脊直窜天灵盖。
她惜命地坐起身来,从床边的小包裹里取出针线包,珍重地抽出那根家传金针,仿佛自己全部身家性命就都寄托在它身上了。
缝不好,隗会要了她性命吗?
她吞口唾沫,认命地看向隗:
“我替你改改针脚。”
隗没绑蒙眼的布片,他的头就枕在她腿边。于是,缝针的时候,她几乎看得见他颞骨到眼窝那块伤处里,森白的骨头。
她强忍着恶心与紧张,逼自己稳住阵脚,尽可能把每一针都落得精准但轻快,省得像给他缝头时那样,弄疼了他。
他侧头枕着,高而直的鼻梁几乎贴着她的裙角,完好的右眼时不时转向她,匆匆看一眼她的脸,复又垂下眼去。
可她顾不得多想,只想加速缝完。
最后一针落下,水羡鱼已经浑身冒冷汗。隗的眼睛从她即将收线时,就开始一刻不离地盯住她的手,她顿时感觉仿佛无数根蛛丝盘旋而上,把她两只手捆缚起来,动弹不得。
到底是缝完了,只差收针。
可是剪子呢?
平时她在山上小屋缝补衣物时,往往随口咬断线头了事。可是如今她缝补的是他的脖子,她总不能上嘴……
桌上?没有。
包裹里?没有。
床头?也没有。
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隗的眼睛仍旧逼视着她的手,而后,视线渐渐从她指尖逡巡而上,落在她因惊惧着急而直冒冷汗的脸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