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佛中人(二)

作品:《有客夜提头

    她视觉彻底失灵之际,那阵分不清是风响还是哀哭的声音愈发尖利,几乎变成悲嚎。


    “隗!”


    她摸索着,往隗的方向艰难挪去。


    “我在!”


    隗一边挥剑一边应声,几乎是循着声音的来处胡乱劈砍。敌明我暗,大殿内无灯烛照明,那阵狂风针刺般往两人脸上扎来,把他们往佛殿门口推。


    就仿佛……要赶他们出去似的。


    水羡鱼这才想起腰间还别着一把团扇,赶紧抽出来,勉强挡脸。


    沙尘拍击在绢丝扇面上,噼啪作响,却钻不透。


    那股风仿佛察觉到如此下去实在没用,忽然转移了主力,避开团扇,直往她身上击去。


    “疼!”


    水羡鱼痛呼一声,再次跌下地去。


    她感觉到一只小手,趁她摔倒,猛力一掌将她推出门外。疾风骤起,她听见嗡嗡轰鸣,殿门被合上了。


    “隗还在里头!”她忽然觉出不对,跌跌撞撞扑上去拍门。


    沉重的漆木大门纹丝不动,她眼睛看不见,急得心里冒火,抬脚就踹门,却忘了自己脚上这双绣鞋料子薄,立时痛得她跌回石阶上。


    她又被锁在外面了!


    可是这一回,她翻不了窗。没法子,只能竖起耳朵听着殿内的动静。


    殿门另一侧。


    东、西、北……


    三个方向均有劲风袭来。


    隗咬紧牙关,侧身躲开一掌,再借势挺剑刺去。只听一声钝响,剑尖似乎没入一袋沙土当中,拔回时,带出“嘶嘶”的吐气声。


    他恍惚记起,练剑时便常用一种沙袋,绑在木人身上,剑刃劈砍。懂行者只靠听这种嘶嘶声,就可辨出使剑人每一击的力道与方向。


    隗屏气凝神。


    东、南、西、北……


    虽有多股风声干扰,但他听得出,就在他右耳边,有一股明显的嘶嘶流沙声,愈来愈近……


    他算准时机,手腕猛然一转,剑锋直挺挺朝上掀去。


    “呜……”


    “呜!”


    “呜——”


    水羡鱼在殿外,听见三道声调各不相一的哀叫,还有一道沉沉的,重物砸地声。


    片刻后,几个和尚手捧烛台匆忙赶来,用钥匙开了殿门。


    水羡鱼的眼睛痛得要命,勉强睁开一点儿,模糊看见大殿里一片狼藉,尘沙漫天,一只香炉打翻在地。


    佛像岿然不动。


    隗立在大殿正中,剑身上并没有她想象中的血迹,只有不断洒落的细细尘灰。


    “怪了……”


    水羡鱼也顾不得疼,跃过门槛,一把攥住隗的手,果然摸了满手的沙尘。


    和迷了她眼睛的东西,一样。


    隗仿佛刚刚回神,低头看向水羡鱼:“眼睛怎么样了?”


    “不打紧,约莫……只是寻常的沙土。”水羡鱼摆摆手,手心的尘土窸窸窣窣直往下落,“洗洗眼睛就好了。”


    隗的目光凝在她眼皮上,没说话。忽然丢开手里的剑,胡乱揩抹几下手上的沙尘,顾不得干不干净,抬手扳住水羡鱼的下巴,对着她眼里呼呼吹气。


    水羡鱼被风声吓怕了,又怕痒,嚷着“难受”,左躲右躲就是不肯让他吹。


    这回轮到隗着急了,几乎是钳着她胳膊,将她押到后院厢房去,打水洗眼睛。


    等她勉强能睁眼时,也已经快到该歇息的时辰了。众和尚战战兢兢,结队来敲门,问道:


    “女施主的眼睛可好些了么?”


    “好多了!”水羡鱼拍拍脸,湿漉漉的睫毛还沾着水珠,语气欢快得倒像是玩水玩痛快了,“我们待会儿就走,唔——”


    她满眼怨气地瞪着突然捂住她嘴的隗:“干嘛?”


    “你还想趁夜下山?”隗皱眉看她,语气不善,“你是真不想要眼睛了?”


    “……想。”


    隗的手掌挪开了。


    水羡鱼一肚子怨气没处撒,毕竟他也是一片好心。若真摸黑下山,她还真有点儿怕那几只会舞风弄沙的妖怪伺机报复呢。


    两人只好借宿佛院。睡前,她借着赏月为由,拉着隗在院子里乱逛,趁机拦住几个诵经归来的小沙弥,打听寺里这段时间的异象。


    沙弥们面面相觑,对阴森森地跟在水羡鱼背后的隗有些避忌,水羡鱼说什么他们就答什么。


    “也是二位福源广博。若是晚来两日,石大人就要带人来搬走佛像了。”为首一个沙弥感叹道,“到时,本寺就不得不关门一阵子,等着新佛像运来了。”


    水羡鱼点点头,默默记下。这些话,倒是和李司长昨日提起的“一位大人负责搜集金佛熔铸作巨像”之语不谋而合。


    拦着和尚们聊了半天,水羡鱼在山里大半年没见到活人的无聊终于发泄出来。


    到最后,他们哈欠连天,只敢试探着,旁敲侧击问一句:


    “男施主好身手。不过……尊夫人不是说过,您是大病初愈,刚能走动?”


    隗答:“见她有难,一时情急,便能跑了。”


    水羡鱼掐着嗓子“哎呀”一声,装出一副感动坏了的模样,左右该问的也问完了,干脆扯着他袖子回厢房去 。


    月华如练。


    水羡鱼把下巴颏搭在掌心,托着腮,借窗外的风,吹着自己洗脸时打湿了的刘海儿。


    今天这一趟闹得动静够大。也不知其他人调查结果如何,有没有像自己这样碰上要命的事儿。


    “哎,”她唤住正抱着枕席往地上铺的隗,问他,“地上不冷么?”


    隗瞥她一眼,继续铺竹席:“我不觉得累,不用睡觉,只是坐着守夜。”他顿一顿,继续道,“你自己睡吧。”


    水羡鱼顾不上觉得他这话别别扭扭,只知道追问:“你不觉得累?怎么会呢,你今天和那妖怪大打一架呢。”


    “缝上头之后,我从没觉得倦乏过。”他答,“这几日我没睡过觉。”


    “那你夜里在干嘛?”


    “守夜。”


    水羡鱼脸上一红,嘴上嘀咕着“真稀奇”,心里却想:他该不会听见我磨牙、说梦话什么的吧?


    他不困,她却早累了。眼皮似有千钧重,合上就睁不开了。


    睡着之前,她还在念叨:“照这么说,其他寺庙的佛像里,是不是也住了妖怪啊……”


    她模糊听见,隗似乎“嗯”了一声。接下来说的什么,她就记不清了。


    “醒醒!水姑娘,醒醒!”


    是隗的声音,似乎很急。


    “水羡鱼!起来!”


    被连名带姓地叫,水羡鱼终于勉强从黑甜乡里抽回身来,揉揉眼睛,问他:“几点了?”


    “……不知。”隗松开了使劲摇撼她肩膀的手,偏头看了一眼窗外,“大殿里有哭声。”


    来不及问他为什么听力这般好,水羡鱼就匆匆披上外衫,随他一道往外跑去。


    大殿里的风声比白日更加刺耳,但哭声却轻微,似乎那东西并不乐意引人注意,只是自顾自在佛像里匆忙地移动着。


    两人小心翼翼躲在门后。


    水羡鱼茫然不解,忍不住扯扯隗的斗篷,小声道:“沙弥说,佛像要被搬走熔炼,住在里头的妖怪……这是打算搬家了?”


    隗没回头,只是风帽动了动,似乎是在点头。


    水羡鱼也不再多嘴,安安静静听着那佛像里嗡嗡作响。


    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后,她困得把脸陷在隗的厚斗篷里悄悄会周公,却迷迷瞪瞪看见了与昨天在事异司里,相同的奇怪景象。


    是几团灰蒙蒙的烟,仔细数来……


    一,二,三……


    三簇烟气顺着须弥座底部,晃晃悠悠飘出来。领头的那簇飘升得最快,却中途折返,和最小的一团烟气一起,左右夹住那动作最慢的一簇,像扶着行路不便者缓缓走路似的,一起往门口飘去。


    水羡鱼瞪大了眼,自知不能再等,立刻小跑着,扑到门槛上,拼尽全力关住了殿门。


    “瓮中捉鳖!”


    水羡鱼对那三团烟喊道。


    然后突然反应过来,以今天晚上那一番缠斗的情形来看,谁是鳖还说不定呢。


    她干笑两声,后背抵上殿门,冰冰凉。


    幸好她刚才从房里出来时,揣了根蜡烛。隗借着月色摸索到她身边,咔擦一声,打起了火。


    烛火摇曳,三个巨大的影子映在金佛背后的朱墙上。


    而它们的本体,三团勉强能看出人形的灰黑色烟气,也一下子抱团儿搂在一起,颇惊恐的样子,发出“呜呜”的轻微哭声。


    隗举高了蜡烛,水羡鱼定睛一看,发现其中那团动作缓慢的人形身上缺了一大块儿。


    那不知能否称作是伤口的地方,正在扑簌簌往地上落灰呢。


    隗似有所觉,轻声道:“看样子,我那一剑刺伤的就是它。”


    “它们好像怕光,而且……不喜欢火。”


    “不错。”


    水羡鱼摸摸下巴,对着那几团烟尘,道:“你们会说话吗?”


    完好的大团烟尘发出“呼呼”声,另外两个紧张兮兮地绕着它打转。


    “看样子是不会说话了……啊,好像是一家三口哎。”


    水羡鱼看着三团烟,觉得挺新奇。但一想起自己被迷住眼睛那种恼人的疼痛,她又板起脸来,叉腰斥道:


    “大胆妖怪!吓唬香客,夜夜啼哭,扰得寺里僧人不得安宁还不够,居然还差点弄坏我的眼睛!”


    三团烟立刻扭成一团,发出惊恐的哭啼声。


    “知道我们是谁吗?”水羡鱼道。


    “叽叽咕咕叽咕!”灰尘们摇头。


    “事异司都不知道?”水羡鱼亮出腰牌。


    “咕咕叽叽咕叽。”灰尘们又摇头。


    水羡鱼只觉锐气大挫,心说这朝廷特设的事异司还真是一点儿牌面也没有。


    隗盯着她瞧,没忍住,笑了一声。


    水羡鱼撇着嘴,灰溜溜把腰牌收回荷包,才咳嗽一声,清清嗓子,酝酿一番后正色道:“灰尘成精,危害世间,论罪当诛。”


    她想象中的自己就像幼时看的折子戏里,惩奸除恶的清官大人那样,威严且高大。


    “谅在是初犯……等等,好像也不是初犯,呃……反正,看在你们住在佛像里只求遮风避雨,袭击我们俩是为自保,而且……”


    她扫了一眼那团最小的烟气。


    “而且还有娃娃要养,就前尘不计,暂且饶过你们性命。”


    隗本来只是听着,到这儿却忽然俯身,凑近她耳边,低声道:


    “话说得不错。只是,你打算如何向李司长复命?”


    “呃……”


    水羡鱼声音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