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六章 研究研究

作品:《告别东北东

    “姓名。”


    “战新。”


    “年龄。”


    “62。”


    “说周岁。”


    “我不是给你身份证了吗?虚岁周岁的,我也过了60周岁了,也是法律上的老太太!”


    “这都是程序。”管片民警从眼前的夹子上抬起头。


    电脑后头打字的小子瞟了战新一眼,慢条斯理地敲键盘,敲三下退两下,看得战新心里直窜火。一个立案书,能有多少字?按他们这么删了打、打了删,一天都敲不完。


    “你和上山的人都是什么关系?”


    “我和他们没关系,我不欠他们钱。那个老太太是吴治大舅曲仁义的媳妇。跟她一起来的一个是她二儿子曲声,一个是她大儿子曲名的大舅哥,余彬,还有一个和曲声差不多胖的,是曲声的小弟儿,叫啥我不知道。”


    “你好好说。这可不是没关系啊。这是舅舅和外甥的关系!都是亲戚,怎么能闹成这样呢?”


    “吴治跟他们咋回事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上山闹,我,战新,不欠他们钱。”


    “你看你这人,人老太太都带条子来了,我们这都有复印件,你怎么还说不欠?”


    “那条子上有我签字?那一大沓子条子,五花八门,我没签我凭啥承认!”


    “咋没有,”管片民警给战新看了一张,“你自己看,这上面有一张可是你签字的。”


    “你都不用给我看。07年一张10万块钱的条子,拿回家非让我签,都差给我跪下了。我到后来没给曲名一台车吗?我后来问条子呢,他说曲名早撕了,不用要了,那谁知道他家现在又掏出来。”


    “其他条子没有你签字,但是你家老爷们也签了。”管片民警把证据本递过来,“你自己看,回忆回忆,顺便也听我说案情。老太太,也就是甄梅影,是这么说的——


    “‘我老伴儿借给吴治和战新六七百万,怎么要都不还。等我老伴儿死了,吴治和他儿子答应给我们400万,但是战新不同意。战新不给我,我没办法了我才来的。’”


    “和我儿子啥关系?”战新皱起眉,“哪条法律也没说过父债子偿吧?我不知道吴老大在外头干啥,我只知道山厂状况良好,不需要他出去抬钱。你们就让他们下山,拿出证据来,法院就判了!”


    “说几遍了?我们可不介入经济纠纷啊,我们没有这个权力让人家起诉。”管片民警郑重声明,随后又问,“他们在山上几天了?对你们有什么影响?”


    “已经3天了。曲声他妈常住车里,日夜在山上,撒泼打滚;曲声晚上回去住,白天上山堵装料的车;曲名整了两台车堵在我们料口,曲名大舅哥来回给曲声他妈送饭。他们勾结在一起,不让我们安机器,不让生产,不让出料。


    “你们上山了,说老太太不能挪动,那我们就根本没法正常经营。他们怎么闹,我都不会给他们钱。他们已经犯法了,所作所为,我们可都是有监控的。”


    “监控……监控都不算数!”电脑后头打字的胖民警冷笑一声。


    “那你可小点动静。监控没有用,国家造它干啥!”战新横他一眼。


    “行,基本情况大概就这些。”管片民警那几页纸总算翻到了头,“你先回去吧,我们研究研究。”


    “你们啥时候把他们整走?”战新站起身。


    “说一百遍了,警察不介入经济纠纷。”


    “你们不介入经济纠纷,你们在这调查吴治的账,给我看这些烂条子,干啥呢?他们这已经犯法了!”战新稍微提了提音量。


    “跟我们犟法律?人家也没砸你家设备,没打你们工人,就是在你家山厂待着,犯啥法了?再说,你们之间有经济纠纷,我们不能勒令让他们下山。”


    “那你们能管啥?”


    “我们派出所的职责是维持社会稳定,打击犯罪行为,维护社区安全,维护良好营商环境。我们为人民服务,尽职尽责,调查详尽。”


    这官腔一旦打起来,跟鬼打墙没啥区别。战新对这种拉锯很熟悉,连生气都不会生气。这小孩儿还是嫩了点儿,一到打官腔就说普通话,生怕战新不知道他照本宣科。


    “西山不在你们北川社区里?


    “山厂不需要营商环境?


    “我不算人民?”


    派出所里安静了一会儿,说话的还是管片民警。他土话系统又修好了,话里话外又那么几分无奈:


    “大姨,你不是有我微信吗?你就多录视频,发给我,我们到时候都搁卷里头。你们这个事儿吧……真得研究。你也别为难我们了,我们都没听过七八百万这数目。”


    战新点点头,上了任劳动的车往家走。西山在双福镇脚下,但是归稍远一点儿的北川镇管,一来一回得有个四十分钟。老曲家拿出来的借条,战新手机里有备份。年初孟西刚来山厂闹完,曲名联系过战新一次,名道姓要战新还600万,看在他大哥吴治面子上,他大哥吴治也开口了,战新给400万就拉倒。哪怕战新有一定心理准备,听到这消息时,脑袋也嗡地一声——吴治的账,还得看吴治面子,给她打个66折。


    屎盆子兜头,战新也忍了。她说要先看看条子,随后把曲名媳妇微信加上,看到了那14张条子真面目。她做这么大的买卖,打不开点儿时候和别人借过钱,也有人上杆子想把钱借给她吃利息。“借条”“收条”“欠条”她都给别人打过,而吴治这些烂条子,是她见过的最随意的。外面商店随便就买得到的“  据”本,横线上填上“借”字,底下写个时间,中间是拿了多少钱,下面就是吴治签名。


    吴治、吴治、吴治……浪个当的两个字,“口”最后一笔朝外咧着,还带个回钩。5万、10万、20万、40万……家里山厂干的越大,条子上的金额越大,后面干脆连借了干啥去都不写了。


    14张条子,本金总计230万,随随便便就“借”了。


    战新老早就知道吴治病入膏肓、完犊子货了,但是看到那些借条时候,心里还是觉得丢人,觉得吴治在一旁冷笑地看着她,而他大舅曲仁义看她这个家笑话。好几个夜里,她自己翻来覆去地看,但没给吴治打过一个电话。早就骂不动了,他确实在这世上某个地方喘着气儿,想干啥干啥,但和战新已经没关系了。


    研究研究,一个研究算一天,两天就这么过去了。青天烙日,别人家干得热火朝天,战新家连个动静都没有,说不着急都没人信。老曲家人上山头两天,战新刚签了一份狗头石合同,一个月以内交付5万方料,现在样样干不了,这么大个山厂全陪一个老太太闹。货主当然也着急,外头一哄声儿的有高铁建设,料价一天一个样儿,料拉走才是钱,拉不走早早晚晚是个问题。


    “北川派出所该管不管,你咋不去督查找?”货主瞧战新着急,给了这么个线索。


    战新这才知道公安局内部还有个监督组织,专管下面人不作为的。她昨天去的时候,督查大队没人。□□办门口的保安刚听战新说上两句,就下巴一扬,开口断案:


    “那你欠人家钱,人家不上你家堵你还能留着你!”


    战新原本想问问他,是不亲眼看见老曲家给她拿钱了,又觉得没必要和这种人一般见识。保安见她不吭声,还想和她对付两句,巴不得把一肚子道理都掏出来辩驳一番。战新瞅他那得意又无知的样,躲一边去给督查打电话去了。


    上午再去的时候,有个姓吕的队长接待了战新。他说的倒是也挺好的,说,欠钱就下山起诉,在山上不让企业经营是不行的,“尽快让北川派出所给处理”。战新千恩万谢,怀揣着希望出了门,还碰上了一个许久没见的熟人——小鹏汽配修理家儿子。


    双福镇有个东大桥和一个西大桥,小鹏家一直住东大桥那块,和战新婆婆家前后街住着,见着面儿都打招呼。早些年他家也出过大事——小鹏出去搞破鞋,他媳妇受不了,搁家上吊了。当时派出所、公安局来不少人,闹得沸沸扬扬,小鹏儿子坐在地上哭嚎,特别可怜。这一晃,又过了多少年,小鹏儿子进了公安,又当了民警,孩子都好几岁了。


    他带战新过去坐电梯,问战新咋上这地方来;战新就说吴治整出来一屁股烂账,他大舅来堵山了。


    “吴老大……那是真能作。”


    他边感叹边帮战新按电梯,可巧不巧,电梯门开了,北川派出所所长正在里面站着。他先冲同事打招呼,看见战新之后,确认了一下楼层:


    “你这……你这不是来告我们来了吗?”


    “这怎么能是告呢,我就是反映一下情况。”战新硬着头皮往电梯里走。


    “这才几天啊?”北川派出所所长还很委屈,“我们不是给你解决着呢吗?”


    几天?一天他们都不应该呆。等战新都要出电梯了,才想着自己应该这么回答。她张张嘴,发现前后左右只有她自己,只能算了。


    这么多年了,她这张嘴就是不顶愣,永远在口舌上吃亏。


    早上6点的客车来的锦市,又是等人又是谈话,再赶中午12点的客车回双福镇,一头午,战新连口水都没喝着。到家时候,她饥又饥、渴又渴,累的两眼直冒金星。熥几个豆包的功夫,战新又让一个电话给气着了。


    “你咋能这么干呢?”管片民警语气很差,“不是告诉你别惹乎人老太太吗?我们怎么紧着给你解决,你紧着整事儿呢?”


    “我整啥事儿了?”战新徒手把烫盘子拿出来,放在饭桌上。


    “你家有台大钩机,噶哒哒敲石头呢!”民警声调极高,仿佛战新把他单位房子砸了,“人家问你们这钩机怎么还干活,怎么不停工!”


    “钩机干活,和她有什么关系?”战新也问,“我自己承包的地方,和她,有什么关系?”


    民警一时愣了,只听着电话那头甄梅影的动静跟石棉线一样扎进耳朵里:“不能让干啊,她欠我钱,不能让干。”


    “谁他妈欠你钱?”战新隔空骂她一句,“这是我欠别人钱,别人派钩机来干活,你停一个试试!”


    “不是战新家的,”电话那头马上报告给曲仁义媳妇,“别人家,得让干。”


    “那行吧。我是老太太,但是我得讲理。”甄梅影声音又细又矫情,“那别的可不能干了啊!”


    自己家买卖,两个半大小子和老曲家来做主能不能干。战新心里已经恨得没缝了,但还是得忍着。


    “你明天来所里一趟吧。”管片民警声音清晰很多,大概是进了警车里,“我们所长说,帮你们说和说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