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五章 彻底停工

作品:《告别东北东

    东北的太阳上班早,看天儿吃饭的人也随它。


    早上五六点钟,正是山上出货的时候,可宫平安的铲车是一点儿开不起来。老曲家灰车跟黑车满场乱窜,无论拉料车到哪儿装,曲声都大手一挥不让干。干不了活儿,谁都想跟他们辩驳几句,但是如果吵大劲儿了,曲声就让“保镖”把他妈拉过来,原地卧倒。那个新来的“保镖”也不知道哪雇来的缺心眼儿,一身虎劲,忠心耿耿地拦在老太太前头,凸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瞪向前方:


    “谁也别想碰我大娘!欠钱不还不要脸!”


    有了这人身保障,曲仁义媳妇干脆可不拦车了,三步两步走过来,直接站在铲斗里摆上造型了。


    “你们这是犯法知道吗?”宫平安一边给战新拍照片一边说。


    “犯什么法?战新犯法!小军!大娘不会亏待你的!”老太太冲“保镖”说。


    “别说这外道话,我跟曲声好一回,没人帮他我帮他!”


    山上荒谬至极,战新看见照片觉得又气又好笑。真他妈能弄景。七十多岁老太太,顶着大太阳站铲斗里,演哪出、给谁看?她自己儿女不心疼、不嫌丢人,指望战新管她死活!


    战新边收拾边想怎么办,明明想着事儿呢,吴治和段杉观那龇着牙的样子总是要出现在脑海里。她真是不明白,一辈子忍忍忍、让让让,怎么还是会掺和到这样的闹剧里。她肯定是有错儿了,上辈子可能杀了吴治全家,如今才要遭这种磨难;或者她就是天选之人,天选之人就要经历种种磨难才能成佛成圣。


    战必成的车在大门外按喇叭,战新把口罩戴得严严实实,坐上了小车。一路上姑侄俩没说过什么话,战必成那双茶色大眼睛只是一次次往战新那头瞟。眼看着要上山岗,孩子憋不住了,犹犹豫豫地问:


    “咋整啊,三姑?我三姑夫又给人打条子了?那老头子不是死了吗?”


    战新也不知道老曲家是怎么想的。曲仁义和吴治的账,曲仁义活的时候没闹成今天这样,曲仁义一死,他家人就来劲了。一件事有一百种解决办法,老曲家选了最差的一种。昨天和曲仁义媳妇对骂,说他们一窝猪,这还真不是她原创的。曲仁义家还没搬到市里,当地就有趣谈,一家子肥头大耳,上了饭桌眼都不抬,鸡骨头从来不吐。


    佛家讲,这就是贪。


    “先研究怎么把机器安好吧。”战新没答这话,“反正我不欠他们钱,他们越在山上闹,越什么都拿不着。”


    “嗯哪,”战必成停了停,又说,“他们也太能欺负人了。欠钱也不能堵山厂啊,上次来闹那个,一下就撵下去了。”


    “那没说道吗?曲名以前就是北川镇的副镇长,两天了,所长面儿都没露。”战新实在不想多说,“就这玩意儿了,你好好工作就行了。”


    “太不讲道理了,不能就这么认了。”战必成愤愤地说。


    “我知道。”战新看着也当了父亲的侄子,挺欣慰的,“你别担心我了,咱们今天把机器下进去,之后再说。”


    战必成还想安慰他三姑两句,奈何老战家人出了名的嘴笨性子倔,没有那伶牙俐齿的基因,他在肚子里搜刮一圈没找到什么词,重重点点头。


    战新还想说点儿啥,战启来把电话打过来了。


    “我跟曲名通话了,”战启来边咳边说,“他劝过他妈了,说今天让咱妈把机器装上,粉料他说了不算,钱的事情之后再商量。”


    “啥意思?不拿着钱不走了?”战新皱眉。


    “妈——”战启来越着急越咳,“妈你——”


    “我知道了,走一步看一步。我跟所长报备了,今天的任务就是把机器安上。——你不行去打一针吧。”


    挂了战启来电话,战新重新联系了吊车,料堆跟前儿乱糟糟的样子也越来越清楚——曲声露半个膀子在阴凉地方扇风,曲仁义媳妇蜷腿坐在铲斗里,眼见是被晒的够呛。看她这倚老卖老、自讨苦吃的模样,战新一时又觉得没必要,这老太太从她这能赖走几个钱儿?她自己又能花上几个?左右还是他儿女把她当枪使唤。跟战新婆婆相比,师出同门的曲仁义媳妇恐怕没有享儿子福的命。


    “三姑你别上她近前,她别发了疯挠你。”战必成警惕地说。


    “我不去。”战新摇摇头,“我又报警了,所长答应这就来。”


    “让我大姐在北京问问,这种情况,咱们不能起诉他们吗?”战必成又问。


    “不急。”战新摇摇头,“看警察怎么办。”


    东北有句俗话:“啥人都扛不住念叨。”战新还没等走远,所长已经带着三个民警上来了。几个人也不知道是没看见还是不想理战新,只踱步到曲仁义媳妇身旁,众星拱月一样把她围了起来。


    “老太太怎么在这坐着呢?”


    所长一句关怀,本来蔫巴的曲仁义媳妇瞬间抻长了脖子:“她不还我钱,还骂我。”


    “哦,”所长边点烟边问,“欠你多少钱啊?”


    “那可多了去了。”曲仁义媳妇多少有点自豪,“我老头,曲仁义,你们都可认识了吧?”


    “手机收起来——”一个年轻民警忽然冲战必成发难,“不行录像啊,告诉你!”


    “嗯哪嗯哪,我没录!”战必成笑呵答应。


    两个民警冲战必成过来了,战必成一个壮年男性肯定没有老太太的待遇好,只能听人家话,边笑边往坡下退。他特意走慢不少,听着他们聊——


    “欠你这老多呢?”


    “我有条子,我都带来了。”


    “我瞅瞅。”


    “搁我大儿子车上呢!——我老头,你们都认识,曲仁义。”


    所长开车拉曲仁义媳妇去白色半截子那儿,战必成找了个隐蔽地方,手机摄像头放大后看了看:几个人很快到了,老太太从昨天的小包里掏出一沓纸递给所长,手机像素限制,再细节就看不清楚了。


    他知道他三姑父不靠谱,但看到那一沓条子,心里还是发凉:得借了人家多少钱,给人家打那么多条子?他三姑怎么办?他都想上网问问,如果老爷们出去败祸钱,媳妇没花着,媳妇用不用还。


    “三姑啊,”战必成给战新打电话,“他们在那看条子呢,好像挺老多。”


    战新心里绞了一下,但也顾不上在意:“让他们在那叨叨吧,让宫平安趁这个时候把米厂的车装上,你来这边和你大爷一起看着下机器。”


    “嗯哪,行。”战必成放下手机,开车过去了。


    接下来的二十来分钟,山厂似乎短暂地恢复了正常。铲车大臂举着料上了车,安装机器的吊车也像艘陆上游轮停靠料口。任劳动冲车摆摆手,指了指二十来米的大坑里头,示意机器要安装的位置。


    “过不去!”吊车师傅从窗户里探出头,指了指料口老曲家的车,“这个小车必须挪走,不然砸上算谁的啊?”


    战新把电话给所长拨过去,那头刚通,曲仁义媳妇又干又尖的声音就传了出来:“谁让她装车了?没经过我允许,谁让他们装车了!”


    “所长,”战新压着火,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沿着脊背向上爬,“你看,我要安排下机器了。你让他们把料口的车挪走。”


    “行。”所长一口答应,“你们先安排下机器,后面的事后面说。”


    得了这句话,战新让任劳动和战必成安排吊车起吊。吊车开了启动,轰鸣不已,老曲家人也终于从料场那头开车过来了。


    “赶紧把车开走,”吊车司机连跑两天,哪怕挣钱也有点烦,“都磨叽啥呢?”


    “你想放哪儿?”那老太太忽然来劲了,“你想把机器放哪儿?!放下去是不是就要干活?我不同意!我只同意你放场地!我们的车也不能动!你能放,你能放,你就从我脑瓜顶上过去!”


    吊车师傅听她这么说,把战新喊了过来:“老板,我放不了。十好几吨的机器,空中转个圈都有响儿,砸车就是片儿,砸谁我都赔不起。她到底是哪儿来的?懂不懂山上怎么干活?你们要是整不走她,我就要走了,你们确定好我再来。”


    单雇一次三千,这钱干啥不好?战新虽然心里恨得牙痒痒,但还是不希望白班七八个人在这白陪。她往前走了几步,说:


    “舅母你……”


    这一声可算叫坏了。老太太直接躺在地上打起滚来:“啊啊啊,她打我,哎呀哎呀,我浑身疼。她还伸手打我。”


    曲仁义媳妇旁边的“保镖”第一回没了义愤填膺的表情,小声说:“大娘你这是干啥呢,人家都没碰着你……”


    “派出所必须给我做主啊,她欠钱不还啊!她拿了我的钱!”老太太坐在地上砸自己腿。


    “我们这都是有监控的,”战必成忍不住喊了一嗓,“你打什么赖啊!”


    老太太变了个脸儿站起身,但仍然死活不肯让路。“保镖”打了几个电话,脸色越来越坏,索性当个木头桩子。战新只能再给派出所所长打电话,诡异的是之前的拍胸脯打包票跟不存在了一样,说的话也像变脸一样:


    “你老爷们给人打那老多条子,老太太激动不正常吗?我看你今天这机器下不下去了。”


    轻描淡写一句话,战新一天白搭,又赔进去一万多。这么大个山厂,让这么个老太太耍着玩儿,啪啪打脸。


    “你们处理不了,我雇人把她抬走。他们的车我也能拖走。”战新说。


    “那可不行!你动老太太一下试试,她但凡出点事儿,你山厂再也不用干了。”


    “这是我的厂子,我证照齐全,合法经营,凭她一个老太太就能让我这么大厂子停工?一辆破车敢堵我料口,我就算把它扔了能怎么地?!”


    “车也不兴动,你们有经济纠纷。”


    “那他们去起诉。”


    “那你让他们去起诉啊!”派出所所长挑了个高音。


    “没有你们这么办事的。”


    战新挂了电话,打给曲仁义媳妇的大儿子曲名。她不愿意联系,但也没办法了。


    “曲名你家现在谁说了算?有你们这么办事的吗?说周日来找我谈,周四人就上山了?”


    “我现在说了不算了!”曲名嗓子早些年被药拿过,拼了命才能吼出点声,“他们觉得我事儿没办明白,不让我管了!我二姐往回走了,她说她管!”


    曲仁义一共5个孩子,最成器的要数他二女儿曲笑,嫁了个能在电视露面的官儿。战新没和那对夫妻打过交道,拿不准对方的路数,但她不相信当大官的能让自己媳妇趟这摊浑水,多半还是曲名他们狐假虎威,瞎嘚瑟。


    战新面前又是个难题:她的机器刚修回来,老太太和木头桩子坚决不让下,派出所又百般推脱,曲名这又甩手不管了。


    “给点钱,让公家把事儿办了。”不知道谁在她旁边嘀咕。


    战新活了这么多年,深知钱能解决百分之九十九的事情。但过了六十,不知道是摸到了老天爷哪根真须,她更相信人生最重要的事都和钱没关系。如果这件事,她靠钱摆平,那她大半辈子就算白活,之前遭的所有罪都是白遭。


    “把机器放南厂子空地,搁车上,用雨布盖。”战新提了提音量,“工人全体放假。回家等通知,随时准备上班。”


    傍晚红霞漫天,给远走的白吊车涂了一层粉。它身后的庄稼将黄不黄,跟着风左右摇摆,呜呜作响,像梦境中才有的召唤。战必成趁他三姑不忙时候,给她看监控画面:监控底下,三四个老爷们围着曲仁义媳妇,窝在偷拿的椅子上吃饭。


    “今天就是个赢。所长一点都没向着她。”曲仁义媳妇哆哆嗦嗦,眼珠子和风中残烛一样发着亮,“你们一点不用担心我,我不冷,我都是装的。我要多吃点,到时候有劲儿作。”


    “嗯。”曲声点点头。


    “你放心,要回来多少都给你,不给他们。”曲仁义媳妇许诺。


    几个人又说起明天的“围堵大计”,虽然战新把生产的工人放回家了,但是还有能装车的在山上,卖料,战新想也别想。


    视频里老太太开始剥鸡蛋,战必成看着他们身后的小车,生气地说:“我晚上把她那个包偷出来,全给她烧了,让她嘚瑟。”


    “那是干啥!小偷小摸的事儿咱们不干。”战新说,“就算你烧了,五百万八百万的,吴治活着,条子想打不是随便儿。”


    “那就让她这么得意?”战必成愤愤地说,“派出所也不管。”


    “得意能得意多久?早晚是祸。”战新又劝他,“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心要正道的,才是一辈子。”


    战新事后也想起过这次对话,是不是把条子一把火烧了就算完了。但她一直觉得做事凭良心,她没干就是没干,没花就是没花。如果她花了,不用条子,她也还;如果她没花,有人冤枉她花了,那她怎么都要挣出一个清白。


    曲仁义媳妇觉得自己赖在山上就能要着钱,战新打定主意她不下山绝对不谈。人人都捧着自己的理儿活,但老天爷往往自有安排。就像大雪刚落下的时候,谁也不知道来年是丰年还是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