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四章 动不得

作品:《告别东北东

    早上五点多,战新在街里打个车上山了。来之前她收到了大金斗的视频和语音,语音里,小媳妇吓得慌里慌张,还很委屈:


    “大嫂啊,不好了,她都上炕了。”


    战新退休前是小学高级教师,对工人和对自己学生一样。哪个工人受了委屈,她都觉得是她的错,更何况大金斗和她老公在山上少说了干了二十年了。她还和老曲家生气。大金斗给她发的视频里,老太太卷发有点乱,腿上铺个被,目视前方,口中念念有词:


    “我凭啥不来要钱?我老头都被他们气死了。她儿子也哄我,不让我上他单位找他,我做到了,我没去他单位找他。人公安局的人都说了,她把半拉山卖没了,拿啥给我钱?我不看着干啥啊,我不无理取闹,你公安局——你给我钱,我就下山。”


    战新第一次看的时候,头发茬都气得直竖。全天下便宜都让他们老曲家占了,现在来赖钱还理直气壮,又是找她儿子又是公安局说了,公安局能和她说啥!


    她觉得自己这一生都没和老曲家、老吴家闹明白,往根儿上说,订婚那天就不对劲。她未来的婆婆段杉观特意请吴治他姑姥,段善,也就是曲仁义他妈来拍板。段善看着白白净净、慈眉善目,呲牙一笑时候却让人心里发紧。曲仁义他妈拉着她的手说她有福,还说吴治奶奶传下来一对小花的金耳钳子,指名给小石头媳妇,段杉观放她这了,等过几天就给拿回来,给战新。


    细想想,当时段杉观靠在门上,脸色就不太好,但她从来不会看别人脸色,当然瞧不出不对劲,只是任由曲仁义他妈拉着她手,讲吴治小名的由来:


    “你婆婆好相处着呢,没心眼儿,挺着九个月的肚子去看电影儿,好心人给她让了块石头坐。也不知道那电影咋就那么好看,羊水破了也不知道,就说,这是坐石头坐出这了个大儿子,就叫小石头!”


    战新当时还特意笑了笑,对这个见了三次就订婚的男人有了一丝熟悉。可惜可悲的是,从那往后多少年,曲仁义他妈死了,这对耳钳子也没到战新手里。


    战新把这件事在心里捣腾一遍,边觉倒霉边下车。


    昨天下了雨,场地不少积水,天还是发闷,飘着散不尽的土味儿。这个时间,南厂子已经没有工人了,大金斗骑摩托回屯子,魏佳还是听任劳动的,带孩子去了大金斗家。战新从窄窗户往里看,瞧见曲仁义媳妇在那侧躺着,手下面还压着个小挎包,褶褶囊囊的耳垂上,小花耳钳子闪闪发亮。


    不他妈干了。战新抬脚踹门时候心想,不就是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老曲家儿媳妇戴着老吴家传家宝,来她这里勒索赖钱。他们好的穿一条裤衩子,和她战新有几毛钱关系!天底下哪儿还有这样的闹剧!!


    曲仁义老伴儿被踹门声吓了一跳。她昨天被山风吹了半宿,刚进被窝暖和没多久,山厂又开始放早饭。她又饿又冷,答应给她送饭送衣服的曲声还没来,她看山厂工人脾气好像挺好,桌子上又有现成的饭菜,自己硬跟着蹭了一口。


    ——战新就是欠我钱。


    她那时候吃饱喝得,在饭桌上小声说过这句话;拉尿在工人洗脸盆里,她也说这句话;此刻,战新踹门,让她从屋里滚出去,她又默念了一遍。战新就是欠她钱,证据她都带来了,她不拿到钱绝不会走。


    “不要你那张老脸!”战新一脚一脚踹门,音量极高,“你他妈是人吗?那耳钳子是你的吗?你他妈就敢戴?是不是占便宜没够?你家擦玻璃,都得老吴太太带几个姑娘打车去市里给你擦。弟媳妇带孩子打车给你擦玻璃,你到底熊谁熊惯了?你整一百块钱自己雇人擦不行吗?”


    “你做损去吧!”曲仁义媳妇攥着小被,拔高音调,“不他妈还钱,还把我外甥藏起来了!”


    “我藏他妈了个蛋!”提到“外甥”俩字,战新就生气,“曲仁义让外甥回家骗钱,还帮外甥掀妻!算什么狗屁舅舅!吴治在山上拿石头块子砸我,你们没看见吗?你们管了吗?接着整啊!你们接着让他回家打我啊!他现在烂脚断腿,你让他回来,看看这回谁比谁跑得快!”


    曲仁义媳妇慌里慌张,嘴上也骂:“你就他妈损吧!你他妈连个孙男娣女都没有!你要不做损,能没有?!”


    “做损也是吴老大和你们做损!”战新提高音量骂,“我有孙子辈了,怎么都比你下一窝肥猪强!肥头大耳,就他妈知道塞那几个洞!”


    “**!”曲仁义媳妇破口大骂。


    战新和她隔着门对骂了一阵。没有任何实际帮助,但是战新觉得挺解气。几十年的冤屈总算划开一道口子,不用全窝在心里,或者和自己好朋友磨叨。俩人来来回回,曲仁义媳妇没词儿了,打电话又哭又嚎,不知道和谁诉苦,说“挨了骂了”“啥磕碜骂啥”,不再理战新了。


    战新骂了一身汗,嗓子登时哑了多半。这是常年和吴治吵架落下的老毛病,第一次发作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骂着骂着开始干嘎巴嘴,吴治愣了两秒,随后哈哈大笑,说她“活逼该”。战新捏捏嗓子,挪出点儿缝出声儿:


    “派出所吗?老太太钻工人被窝,屋吃屋拉,你们打算怎么管?!”


    “钻什么被窝……我昨天电话里不是和你说了吗,我们管不了。”管片民警语气低又平,像把扫雪的扫帚,划拉到哪儿算哪儿,“你们把经济纠纷解决解决,她自然就走了。”


    “你们管不了,把所长电话给我,我和所长说。”


    “那我们一会儿再去一趟。”民警叹了口气,“你在山上等着,告诉你啊,别碰人家老太太,你包不起。你有事儿微信跟我说,别老打110。”


    战新本身也没打算走。运到省会维修的机器今天回来,平常她不用特意盯着,她亲家任劳动和她侄子战必成就处理了;现在这个情况,她必须看着机器放到壳子里才行——无论如何,她得把机器下进去,那东西露天摆放时间长了会生锈,影响使用寿命。她看着阴沉沉的天,心里有点犯嘀咕:如果没下下去呢?她要怎么办?


    战新又想给战启航打电话。战启航上大学时候,吴治回家找她闹,跪地上说欠他大舅家一千二百多万,还不起了,让战新带孩子离开这个家。战启航告诉她,吴治就是吓唬她,她绝对不能走。这个家,谁不想过了谁走;就算四口人举手投票,也是吴治走。


    她难受时候,总想起还在家当姑娘的战启航,瘦溜溜一条,不怎么看人,但能看出点东西。战新其实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战启航都是她教出来的,她只是想亲耳听到自己亲人支持她的决定。


    夏季山风,打身上应该舒舒服服的,她却觉得前片热、后背凉,好好一个人站在那,就像一枚立在桌上的硬币,不知道谁要来推,又会往哪边倒。


    中午时候,战必成跟着运机器的车回来了,远远看见车上大机器,战新心放下了点儿。这个买卖是重资产,值钱东西都堆在山上,什么设备都大,这次拉回来的机器少说13吨,轮子都有一米多。这东西维修一次十来万,比对之下,运输费、雇吊车的几千块都是小钱。


    “三姑,”战必成给她打电话,“吊车也马上到了,让工人都去设备那等吧,我和我大爷也说一声。”


    “行。”战新点点头。


    她从料场走过来,边走边算:她和吴治同岁,俩人35岁开始干山厂,起起落落,一转眼就是三十年。人能有多少个三十年?前面那些沟沟坎坎,她都连滚带爬过来了,如今又站在了一个抉择路口——


    她和吴治这日子,好比热豆腐掉灰堆,扑落不清、抖落不掉;非要扒掉一层皮,才能见得了光。


    战新已经不怕扒皮了。年初急性药物过敏,她从头到脚掉过一层皮,连耳道和口腔都没逃过。扒皮又疼又丢人,战新已经在□□上体验过,如今,不过是精神上再来一遍。她绝不会退缩,这场大病就是老天爷给她打的预防针。


    她快走到南厂子,发现曲仁义媳妇不知道啥时候出来了——偷了把山厂的椅子,坐在料堆那,和昨天一样,不许工人装车。养尊处优几十年的家庭妇女,换了身厚衣服,戴个防晒帽,把巴掌大的小包紧紧按在怀里,好像里面装着什么绝世珍宝。昨晚消失不见的曲声此刻就站在她前面,可能太阳高照,总算想起还有个老妈在山上挨冻了。


    拉机器的车上了最后一个山岗,白色大吊车在它后面拐上南边的山路,派出所小汽车也从西边乡村道上了山。两条砂石路隔着大片大片的青苗遥遥相望,几波人散在好几千平的场地里,全靠电话联系。如果厂子里新来的两个监控能说话,大概要这么描述接下来的场景:


    返修的机器从南边回来,被老太太和她儿子拦住不许进;战新让战必成从北边绕一圈,从北边上山去设备那里;战必成到了设备那,曲名大舅哥的小白车还在,曲声新找来的“保镖”就站在设备口,不许机器过去;派出所的三个年轻人来了,说好听的哄老太太,老太太不肯走;战新趁这个时候把老太太放屋里的破烂都扔到曲声车上。


    “我们在这劝呢啊!你别惹乎老太太!小心把你先抓起来!”一个民警看到后,指着战新喊。


    “我犯啥法了抓我?你们在这,我才把她东西拿出来的!小孩儿你也不用抓我!她是老太太,我也六十多了!”


    “不能下机器!”曲仁义媳妇抓着自己小包,细嗓直嚷嚷,“她不还我家钱,不行干活!”


    “我不欠你钱!你上法院起诉去!别在我家赖着!”


    “你还下不下机器,干不干活了!”民警冲战新喊。


    偌大的厂里子,小小的人儿各有各的说。就这么闹闹吵吵,太阳累了倦了,矮身猫到山里。战新家白班十多个工人和吊车在山上陪了甄梅影将近一天。晚上六点多,吊车不等了,慢腾腾把车开回去了。


    一天白忙,干赔一万多。


    明天要怎么办?机器能下进去吗?所长开两天会了,能不能来?她是不是也应该当一把老太太?战新望了一眼新安的监控,跟自己侄子车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