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三章 老太太…

作品:《告别东北东

    不远处的票屋里,魏佳调了几次角度也拍不清他们几个,着急地嘟囔:“他们这不在这呢吗?这也看不清啊。”


    “我来。”任成功放下玩具,从小床上滑下来。他接过他奶奶手机,小手指头在屏幕上比了个“√”,“奶奶,您看,”他奶声奶气的,“这么一扒拉,就大了。”


    经过这么一调,黑车看着清楚多了。魏佳心揪在一起,嘴上还是夸自己孙子:“孙孙真厉害呀,孙孙真棒。”


    “您小点声,这样我们就能听清他们说什么了。”孩子用气声说。


    其实听不见。曲声和派出所的人比比划划说了半天,派出所的人客客气气,一直点头也没多说什么。但是魏佳有点担心。她从来觉得官场的人和她的生活之间有堵墙。那墙虽然是透明的,但比她住了十几年的小房严实,不只挡风挡雨,连味儿都闻不见。她只看见他们和气一团,好像瞬间就培养出了极大默契,非常有共同语言。


    “姥姥来电话啦。”任成功小声说。


    魏佳把电话拿过去,电话一通,战新就问:“什么情况了?”


    “扣了米厂三车料,拌站两车料。车都装上,让给扣下了。有个司机生气了,不肯跑空车,在场地蹲着不走。现在派出所和他们谈呢,离太远听不见。”


    “我到时候和他们老板打电话,该赔钱赔钱,你不用担心。先让你家劳动整两个监控按上,一个照场地,一个照路口,清楚的那种,快点来。”战新开始噼里啪啦布置任务,“现在没活儿,让大家都拿手机随时录着,保留证据,顺便看他们到底要干啥。白班工人先不要回家,不用和他们起冲突,就在山厂等,他们如果走了就干活,晚班工人等通知。”


    “今天看样是不能走了,刚才宫平安说,送饭的都来了。”魏佳挺生气,“曲名的大舅哥还是谁啊,车开的跟做贼似的。”


    “别慌,”战新冷笑一声,“曲仁义媳妇在家一辈子享福,这地方她还能常住?”


    “现在在车里蹲着呢,她儿子拉着她满场地堵车。晚班要不放了得了,明天机器到家,让他们一起来下机器。”


    “生产计划照常,她还有常驻沙家浜的劲儿了?这大好日子,咱们必须干活。”


    “行。”魏佳马上应了,“我这就去喊劳动。你别上火。”


    “艾玛,快去吧,劳动媳妇,”战新一声叹息,“我过的啥日子你还不清楚,要上火也不是今天了。”


    “你今天先别来啊。”魏佳对她说,“你在家养着。”


    “我不去,”战新说,“启来说他先问问曲名知不知道他家这些昏招。”


    那头电话很快挂了。这种突然的情况,魏佳早就习惯了。天底下如果有个挂电话比赛,她老公和她亲家母一个第一,一个第二。她开门喊了声“劳动!”,一个高个子男人从资料室那屋低着头走了过来。任成功见着他爷爷,结合了一下白天偷听的电话,有点愤慨地大胆总结:“他们可太坏了,要钱去找我姥爷啊,我姥姥又不欠他们钱。”


    “可不兴这么说啊,”魏佳回头训他,“那是你妈妈的爸爸,是你姥爷。”


    “哦,”任成功又收回了自己的愤怒,搜刮了一个他姥爷对他好的证据,“我姥爷还给我买过小王八呢。”


    那都是任成功两三岁时候的事了,距今至少5年,是孩子翻魏佳手机看着的那么一段儿。搁魏佳看,吴治那几年就感觉不太正常,70多平的客厅里摆满了花花草草,又是养鸟又是养鱼,每样死了都马上补新的,但从没见他多上心照料,好像东西都是不花钱来的一样。魏佳也问过吴治究竟想干啥,吴治招牌式的“哈哈哈”永远打头,之后告诉魏佳:“我啥也不是,你大嫂不给我钱出去玩儿,我就不去。我啥也不管了,我就养花养鱼养鸟,怎么招,我都能活。”吴治这话当然就是骗,一盆花500块钱,他跟战新报账1500,剩下钱他都揣自己兜里。


    每桩每件,魏佳从来不敢连在一起寻思,她都替战新堵得慌。她揉揉脑袋,把战新交代的事情一一交代给任劳动,没成想一直闷不吭声地任劳动开了口:


    “你带孩子去山下住吧,谁知道大哥大舅家这是要干啥。”


    “那能行吗?”魏佳犹犹豫豫的,“回头任帅和启航他俩问起来,咋整?”


    “咋整也不行,你知道大哥欠他大舅多少钱啊?”任劳动要么不说话,说话都是想说啥说啥,“他们咋闹,别让他们刮拉着孩子。”


    任劳动说完就走,魏佳来来回回踱步,也拿不定主意。她打算带孩子再住一晚,至少把玩具收拾收拾,哪怕回楼上住,孩子也有得玩儿。魏佳带着一肚子心事儿开始忙乎,手机再响时候,是宫平安发来的视频,夕阳下泛着红的乡村道上,白色警车像个馒头一样咕噜噜地奔东山去,眼看着要上高速了。


    【宫平安】这扯啥呢?他们咋回去了?也没说啥玩意啊!


    战新足不出户,两个手机打到烫手。5个被扣的车,都要赔运费,除了道歉,还要联系别的厂子把急需的料给装上,能等的核对一下新的出料时间。说到不能出料,客户难免问问是什么情况,战新一律说不用担心,只是小问题,随时生产,随时出料。拌站老板和她比较熟悉,开口都是实在话:


    “锦市拢共就这么大点儿,你要是有难处,我多少认识几个公安口的人。”


    “谢谢,太感谢了,”战新说,“再等等,我再找你。”


    “双福镇干山厂的七八家,就你一个女的,谁要是欺负你一个老太太,那也太不是人了。”


    战新一瞬间有点儿哽咽。她本来不想多说什么,被人看不起,但打了好几个小时电话,那一刻也有点绷不住:“他大舅家上山了,我不欠他们钱。”


    “咱俩打交道好几年,我信你。”拌站老板说。


    运明天的机器、安监控、联系客户签合同……战新把大小事情安排差不多,看着派出所要下班了,给管片民警打了电话。民警说了挺长时间,表达自己负责的态度,反反复复说下面几句话——


    “老太太儿子说你欠人家700多万。”


    “派出所不能介入经济纠纷。”


    “老太太年纪大了,我们撵不走。”


    “你们可别动老太太,老太太出点儿事谁也担当不起。”


    “暂时处理不了。你们谈谈吧。”


    战新听了半天,不和小年轻一般见识,只说:“我和他们没什么可谈,想要钱,走法律途径。”


    “你们不谈我们更没办法,”管片民警重新绕回来,“我们不介入经济纠纷,介入经济纠纷要丢工作的。”


    “那你们也不能不管啊!之前孟西那个,你们不是也管了吗?”


    “孟西跟这个不一样,他那个案子撤诉了,法律解决了你们之间的经济纠纷,我们当然就可以撵他。明白不?两回事。”


    “那老曲家也不去起诉,我怎么办?你们劝他们下山去起诉不就得了。”


    “我们劝?我们劝不就是向着你了吗?你自己跟他们谈,你们谈。也别差这一天半天了,少干点儿也不是坏事。”


    电话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挂了。战新从充电器前面直起腰,两眼直冒金星。她没听明白,怎么少干点儿也不是坏事了。2020年初重新扩储□□,战新把自己所有积蓄都掏出来了,疫情3年,多少工程停滞不前,战新又往里搭了多少辛苦,怎么他们一句“不是坏事”,就全揭过去了呢?


    外面小雨稀稀拉拉,东山带着“帽儿”,只露出宽阔下巴,告诉双福镇的人,今天晚上是晴不了了,可是这个点儿,晚班的工人已经在山上了。战新一点都不想再打电话,但还是给魏佳打了一个,让晚班工人回家休息。魏佳听她嗓子哑了,安慰她:


    “做饭的大金斗和她家宫平安都在山上住,你不用担心。”


    “劳动媳妇,你是知道的,我对吴治那一家子仁至义尽,我不知道我错在哪儿了。”


    “你好好休息,”魏佳叹了口气,“看在两个孩子面子上,咱不提了。”


    东北平原的夏天从来不算热,下了山雨的夜里却足够冷。常住山上的人已经习惯了,别的人根本受不了。凌晨两三点,大金斗轻手轻脚地起炕,准备做饭去,而她老公还能多睡一个半小时。宫平安卷着被子睡,迷迷糊糊地,他感觉有人拽他被,他开始没多想,随后嗙当一声坐了起来——他被窝里多了个活物,还不是他媳妇!


    年近五十,他还没经过这种婚姻危机,从山后会笑的红狐狸想到山脚神出鬼没的黄大仙儿,他的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好在东北夏天亮天早,稍微一看就醒过盆儿来,钻他被窝的确实不是什么修炼多年的精怪,但也不是什么能理解的人物。白天那个耀武扬威、不让他装车的老太太,对他露出见面后的第一个笑容:


    “你别怕啊,”她哆哆嗦嗦的,“我是个老太太了,没事儿的。我就是冷,暖和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