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此生抱恨终,共葬荒山处
作品:《非常道》 声音听上去莫名熟悉。
感受不到威胁,那人灵力的流失速度极快,连魂力也在消散,无论如何都是强弩之末,将死之人。
二人循声提剑,谨慎的挪步走近。
走近定睛一看,倒在血泊中衣物焦黑的人,不正是乌月寺吗?顿时惊得脸上煞白无色。墨沉檀、乌孤影飞身上前。不敢碰眼前人,担心触碰到他身上的伤口,伤上加伤。墨沉檀、乌孤影掏药想塞进乌月寺嘴中为他止血。
魂魄他们无计可施,那是修士最脆弱之处,伤到后,无计可施。
乌月寺拒不开口。
见眼前人不愿意开口吃药,乌孤影无法,只得先询问道:“月寺,谁伤了你?”
乌月寺虽然虚弱,但还是尽力维持他的尊严,冷冷的盯着墨沉檀,那是他一百年前想夺舍的人,目光像淬了毒的暗剑,饱含敌意。咽下喉中血,费力地吐出几个字:“别……套……近乎……”
“?”二人闻言手足无措,面面相觑。
墨沉檀在定睛血泊中是乌孤影时眼泪便哗啦啦落下,现在一听,觉得乌月寺被人伤到了脑子把他们都忘了。段尊长呢?怎么会允许别人伤到乌尊长呢?
“乌尊长,我是长天,他是月镜啊。”墨沉檀想趴到人身上哭,又不敢,只得大哭道。
不认识他们了怎么办?
“……”听起来很耳熟,另一位脸看起来也顺眼。伤心欲绝的表情不像装的,乌渊渟一时也疑心起他们认识自己了。
但他从来没有在墨沉檀面前露过自己真正的脸,只露过岳峙渊的脸。
乌渊渟,字月寺。
他的字多久没人喊过了?想不起来了,知道他名字的差不多都死光了,如今称呼他,都是乌大长老。乌渊渟自己也疑惑,为何这两个能那么熟稔的念出来自己的字?像是什么老熟人一般。
算了,反正他要死了,这毒药吃下去还少些痛苦。
他终究不愿意放下面子就着他们的手吃,颤颤巍巍伸手在墨沉檀、乌孤影手中满满当当的丹药中挑几颗,塞入口中。
呵,还真是灵药。
不知是吃了丹药的原因,还是回光反照。他慢慢撑起身来,靠到石壁上,
四万多年,只剩下那些模糊的记忆作祟,忘不能忘得一干二净,记又记不得清清楚楚,最清楚的,居然是劈在自己不远处的那道雷劫。
乌渊渟难得想说话,是人临死的时候都想说话,还是因为他心有不甘?
呵,他该确实该不甘心。
四万年啊,他等了又等,等到自己寿元都没了,那人还是没有回来。
不管眼前人想不想听,也不论他们听不听得懂,乌渊渟自言自语地讲了起来。
“活到这年纪,确实应当知足了。”乌渊渟脸上划过不甘与挣扎,语气稍重,“可我不甘心,等了四万年多年,什么都没等到就死了。学他夺舍,可惜,终究不如他会瞒天。”
墨沉檀、乌孤影在他的左右手边坐下,沉默的听着,任灰尘、血迹沾染衣物。
一想到那个人,乌渊渟便心如刀割,可他根本记不清了,更遑论那个人别说尸体了,连灰都不知道撒哪了。
记忆被洗魂洗得过于模糊,情感却不随记忆而去。
乌渊渟不清楚自己为何一想起那模糊的人便痛苦,只能认定心中的痛苦是因为恨他骗了自己。
“呵呵他骗我不理世事,结果,还是去了……”
*
距今4万年前的应天历,由魔族挑起,三族大战。
消息自然也传进了段游行、乌渊渟的耳朵了。
乌渊渟不以为然,这与他们二人无关。墨沉檀、乌孤影失去联系太久了,他确实隐隐忧心他们,但又确信有乌孤影管着,墨沉檀不会去蹚这浑水。于是他置身事外,但段游行的状态明显不好,有时候乌渊渟喊他几遍,他才回神。
随着战况越来越激烈。一日,段游行邀乌渊渟饮茶。
不知为何,喝了几杯,乌渊渟竟有一丝困意,他马上察觉到不对劲,正想质问。
段游行凑近,将周身无力的乌渊渟抱在怀中,少见地向乌渊渟叙述自己以往不愿提及的过往:“我少时家中父母为修仙,家财散尽,为购修仙丸,原本想把我卖给了人伢子,后被一教书老师救下。这教书先生不满五大家已久,日日带着我去看、去听五族的罪行。”
“后来不知谁告密,说他要反五家,便被周家吊死。他一个六十多岁的读书人,能做什么呢,不过能说说罢了。”
“那时看着教书先生的尸体,我发誓,要让世上无不平事,完成先生的愿望。”
“先生的房子被周家依附的李家拿去了,自那之后我便成了无家可归的乞丐。那时想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去了乌家做仆役,那段日子不好过,可我还是偷学到了乌家技巧。”
“后入世鸣不平,打打杀杀,路见不平,拔刀再说。至此五大家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我也曾缔造宗门,可惜来者要么是卧底、要么身在我门,心向五家。结果自然而然也落得唏嘘。为死了还能东山再起,我制蔽塞天道的神器,学夺舍之术。”
想到了什么似的,段游行从那种冷漠脱身,柔声道:“夺舍后,情不自禁做了几件好事,又惹来许多麻烦,把你这小家伙也引来了。你来我身边,这倒是我这两辈子难得一见的好事。”
见自己跑偏了,段游行咳嗽了两声,张开扇子笑了笑,又道:“我本无心入世了。可是,事到如今我才发现,我做不到坐视不理。”火还在烧,它藏得太深,温度太低,在那厚厚的炭里烧得卑微。但它复燃了,烧得段游行心热。
饮冰十年,难凉热血。
想放手,却从来没有真正割舍。长天,看来,我们还是一路人。
稀奇啊,年到六万多岁,那种一定要去做什么的冲动又出现了。
他居然想起吊在绳上枯萎如枯藤的老师,路边冻死的老幼妇孺,可怜可悲供奉着五大家祖先的村民……在田野中奔跑的少男少女,在炊烟中欢笑的一家人,叫嚷的小摊小贩……
他脱不得身,就算躲进山中,他还是放不下。
天下有难,他无法置之不理;苍生受苦,他无法袖手旁观。
段游行轻抚怀中之人的发,眼中含笑,轻叹道:“我以前绝对想不到,我会有道侣,也绝不会想到我的道侣还是乌家人。”
乌渊渟听着这语气像决别,想发火,却因为迷药的原因,只能顺从的在段游行怀中听着这人的自言自语。
将乌渊渟抱回卧室床塌放下,在乌渊渟额头落下一吻,段游行绻恋道:“等我回来。”
自此,乌渊渟彻底昏睡了过去。
再醒之时,已经不知何时。毫不迟疑,乌渊渟拔剑朝着道侣契指向的方向瞬移。
可去的时候是怎样一番景象呢?眼前是如雨下的雷劫。
就算到了合体期,天谴神劫下,亦是蝼蚁。
他被捉回了乌家,家族逼问去了哪里,接着找了周家人看他的记忆,最后斥责他同段游行搅在一起。七十七日洗魂。
日后他才知道,是段游行造天方隔绝魔族、妖族,使其不得入人世。
在旷日持久的十年战争中,五家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认出来了掩饰容貌段游行,又或者根本没有认出来,只是单纯觉得这个不愿意归属他们的人是个麻烦。
趁段游行锻造完神器天方虚弱之际,五个渡劫初期合力攻击他,打破了段游行蔽塞天道的神器,天道震怒,降下天雷,将他劈得魂飞魄散。后五族将其功劳揽过。
当年他去的那个峰叫青秀峰,而今叫诛魔峰。
*
听完,墨沉檀、乌孤影还能说什么呢,早已泪流满面。
乌月寺一生不愿意低头,临死也不改高傲冷峻,反而带着愿赌服输的从容道:“如今,我也要死了。不入轮回,魂消六道吧。”
明明知道那人死的干干净净,可他就是不愿意去接受。洗魂七十七日,洗不掉他心中的执念。
一念驱之,万般恶皆行,夺舍杀人,失败是报应,死亦是报应,他无怨无悔。
乌月寺的飞光剑断了,在天雷中断了。曾经寒光凛冽的剑,同他的主人一般黯淡无光了。
“他活着的时候,是时不时念着两个人,是谁我也不记得了。说要造一个时空属性的神器。”那人念叨太多次了,乌月寺洗魂后还能依稀想起来。只是念叨的人是谁呢?他真不记得了。他依稀记得自己亦认识。
闻言,墨沉檀、乌孤影本就泣不成声,如今更是肝肠寸断。
对于他们来说,方才离开一年,自己好友就突然要死了,而他们无计可施。
乌孤影掏出了当年乌渊渟赠给他的一个静心铃,刻有乌渊渟炼器后专门留下的独特铭文。在乌家,这是关系好才会互赠的东西。墨沉檀也把乌渊渟赠他的铃铛拿了出来。
乌渊渟自然也有乌孤影赠的。
说了那么多话后,乌渊渟精神状态不佳,仿佛下一刻就要去了。
“呵呵……”乌渊渟吐出一口暗红的血,见眼前静心铃,自己想夺舍的居然是自己的故人吗?
苦笑道:“怪不得顺眼,原来是故人。”正是顺眼天赋又高,他方才想夺舍墨沉檀。
“跟我讲讲以前的事吧。”
乌孤影望着眼前油尽灯枯的好友,灵台泄出的魂力、周身的死气。
当年他们年岁相同,如今,他们差了5万多岁。
乌孤影尽量不哽咽,可眼下两行清流不停歇,回忆道:“当时我们27岁。段尊长一时兴起带我们去玄冥海抓海鲜,本意是抓点回去吃。可怎想出来岔子,长天抓了一只中等体型的章鱼,结果那个是有玄冥海二王之称的六千年玄寅章鱼的雄章鱼,见我们捉了它的配偶,直接追杀我们,你当时拔剑而上,说道:‘让我尝尝二王的味道’,”
乌月寺出神的听着,在听到自己曾说的那句话时,不知何意的哼了一声,艰难点评道:“哼……轻狂……”
“我们三个上了,段尊长在一旁看着我们一番鏖战给我们弹琴,说给我们奏乐……”
乌孤影讲完他们费力杀了玄寅章鱼吃了几年章鱼肉,吃得快吐了。又聊起猎魔兽,四人骑着马打猎,结果见了碧水莲,跑去乘舟吃莲子、钓鱼……
种种趣事,听得乌渊渟都疑心乌孤影编出来,可又见那人真的是在回忆,只得道:“真……好。”
“我……今天这步……田地是……应该的,夺……舍失败了,天道……没有劈我……那么久,大概是见……我失败了吧……”乌渊渟吃力的吞咽欲吐的血,艰难道:“逼着……那么多人……去他留下……的常雒……秘境送死……我早回……不去了。”
乌孤影一听,怔住了,“……你是乌大长老?”
乌渊渟也被这一问,弄糊涂了,回道:“你们……知道……我的字,不知道……我的……身份?”
逼着他们去秘境寻死,是他们失忆了的好友。
乌孤影口中苦涩道:“所以……当年捉墨沉檀的人是你吗?”
乌渊渟没有什么不能承认的,坦荡道:“是。”
墨沉檀、乌孤影怔住了,这是个什么因果。造化弄人。
乌孤影简略将当年使用神器回到了五万年前的事同乌渊渟说了。
“……”乌渊渟无话可说。
“把……我葬回……常雒……吧……呕……”乌渊渟吐了一大口血,面露不甘道:“呵……还是……不……甘心……”刚说完这话,那高冷孤傲的眼永远合上了,一直强撑仰着的头这时也垂了下来。
他的魂散尽了。
谁能说睡着和死了一样呢?死的气息笼罩在惨白的脸上。任谁都知道,他死了。
乌孤影、墨沉檀颤抖的将他从墙边小心接过,掏出一张木床,铺上制衣剩下的鲛人纱,将乌渊渟小心翼翼放在床上躺着。
一日之间,忽闻一位故人噩耗,又见一位故人魂飞魄散,只余躯壳。
墨沉檀只得扑到乌孤影怀中放声大哭,无力地倚靠在乌孤影身上。他哭得喘不过气,浑身无力了。他从未想到再见故人,结局如此难堪。方才得知一百年种种尽是五万年前事,而今接踵而至噩耗。
像是谁故意将血淋淋的真相摆到他面前,再用故人之痛来欲要撕他心肺。
乌孤影狠狠抱住眼前人才让自己找到一丝仍在现实的感觉。
黄泉地府,故居旧地,何处觅故人?尽作烟尘去。勿问何必。碧莲红绸富贵几人家?白骨黄沙埋尽千秋过。
墨沉檀悲痛欲绝,烈火浇油,恨的火烧得他的心滚烫,他想,有朝一日,他会报仇雪恨。
四人同游之事还恍如昨日,今却无再会日。
他好恨啊……
英雄落得千秋万年的罪名。乌尊长抱恨终天。
屈着膝,靠在乌孤影怀中,墨沉檀抽泣不停,哽咽问道:“圆圆,怎么办啊?”
乌孤影亦是哽咽道:“……先买口棺材。”
*
有进出玉佩的二人可自由出入常雒秘境。
当年,经段尊长同意,他在这里立了爹娘的墓,可现在已经不知那两个土堆在哪里塌下了。如今,他要将段游行当年给的玉牌与乌渊渟葬在一起。
须朱、玉白在前面洒纸钱,墨沉檀、乌孤影在后抬着金丝楠木棺材,眼中的泪从未停过。
纸钱洋洋洒洒在天地中浮沉,来去随风,它们没有要抚慰的亡灵,只能抚慰未死之人。
这里太久无人了,路须用灵力开辟出来。
寻着的当年竹屋的方向,墨沉檀、乌孤影在这里新起了三座坟堆。竹屋早没了,四万年里,它没等回自己的主人,独自在岁月中腐朽了。
两座空坟,只有墓碑上的姓名是他们曾经存在的证明。
一座遗物坟,两块玉牌静静躺在檀木盒中。
挖了一个坑。落棺。二人麻木流着泪,拿着铁铲,一铲一铲地往坑中填土。
直到堆起一个土堆,他们才停下机械地动作。
在四座墓前,两人插上了香,倒了几坛酒。
二人披麻戴孝,径直跪下磕头,又呜咽痛哭。
须朱、玉白明白他们的心情沉重,安静待在旁边看着。
如今,故人入土,他们只是安放他的躯体,为自己留个念想。
墨沉檀泪眼朦胧地看着眼前四座坟墓,突然升一丝奇异的心情,说不清道不明。
自己有朝一日会葬在他们身边。
饮冰十年,难凉热血。出自梁启超所著《饮冰室文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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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此生抱恨终,共葬荒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