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五十章 见烬

作品:《神陨魔生

    一、余悸


    “剑庐”内的死寂,并非声音的消失,而是存在感本身的坍缩。所有意义、温度、光线,都在向那扇被推开的里间木门处,无声地沉没。


    铁狂捂着彻底失去知觉、从指尖到肩胛一片虚无的惨白的右臂,古铜色的脸庞第一次失去了所有血色,只剩下一片僵硬的、面对超出认知极限之恐怖的空白。他锤炼一生的躯体,在方才那缕“黑”的拂拭下,如同沙滩上的印痕,正被存在层面的潮汐抹平。这不是受伤,是被否定。他引以为傲的、属于“铁狂”这个存在的坚实部分,正在消失。


    林云霁蜷缩在地,身体因极致的冰冷与灵魂的撕裂感而无法控制地剧颤。眉心混沌道印处传来的不再是单纯的痛,而是一种被填充、被置换、被更高位格存在强行烙入印记的虚无的胀痛。体内,那被强行“梳理”、“归序”的冰寒死气,此刻温顺地蛰伏着,却比任何狂暴时都更让他恐惧——它们不再是无序的侵蚀,而是成为了某种庞大冰冷意志延伸进他这具躯壳的、驯服的触角。灵魂深处,“云阙”二字不再仅仅是低语,它开始生长,长出冰冷的根须,缠绕他的记忆,渗透他的意识,试图与那漠然目光带来的亘古画面融为一体。


    “能……”铁狂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他看向林云霁的眼神,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惊悸与深沉的无力。保护?在这等存在面前,这个词本身都显得可笑。


    就在此时——


    “嗒。”


    一声极轻的、赤足踏在冰冷石地上的声响。


    那扇里间的木门内,毡布被一只苍白的手轻轻拨开。


    那个少年,走了出来。


    不,不是“走”。


    是存在的自然延展。是这片空间因他的意志,而自发地让出了一条路径。他迈步的动作缓慢、虚浮,仿佛这具瘦削佝偻的躯体随时会散架。但没有一丝踉跄,没有一丝属于虚弱者的摇摆。那脚步的起落,带着一种精确到令人心悸的、漠然的从容,仿佛这躯壳的移动,与意志无关,只是宇宙中某个早已设定的、冰冷的物理过程在执行。


    他低着头,散乱的、沾着细微灰尘的灰白长发垂落,遮住大半张脸。赤足踩地,单薄的粗麻布衣空荡荡挂在身上。寒风从敞开的大门涌入,卷动他的衣摆和发丝,却无法让他颤抖分毫。那寒意,似乎是他身体自然散发的一部分。


    他停在了里间门口,没有继续向前。


    然后,他缓缓地、抬起了头。


    散乱的长发向两侧滑开,如同揭开一层尘封的帷幕。


    露出了脸。


    依旧是那张与夜烬本体惊人相似、却因这具躯壳的“年轻”而更显诡异的苍白面容。深陷的眼窝,高耸的颧骨,干裂到失去所有血色的薄唇。但这一次,那脸上没有了之前昏迷时那种衰败的死寂,也没有任何属于“苏醒”的生机。


    只有一种万古沉淀后的、绝对的、冰冷的、漠然。


    他的眼睛,睁着。


    那不是人类的眼睛。甚至不是任何生灵的眼睛。


    那是两个旋转的、幽暗的、深邃的漩涡。瞳仁是纯粹的、吸收一切光线的黑,眼白是死寂的、毫无杂质的灰。黑白之间,没有界限,只有不断的、缓慢的、令人灵魂沉沦的相互侵蚀与湮灭。目光所及之处,光线扭曲,空气凝滞,温度向着绝对零度无声滑落。


    这双眼睛,漠然地、扫过“剑庐”内的一切。


    扫过墙壁上悬挂的、此刻黯淡无光的刀剑。


    扫过地上那堆早已熄灭、余温被彻底剥夺的炭火。


    扫过桌上凝结出冰霜的粗陶碗和酒坛。


    最后,落在了人的身上。


    先是铁狂。


    目光触及的刹那,铁狂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而是被分解成了无数最基础的、冰冷的、等待被解析与归类的粒子。他毕生修炼的气血,千锤百炼的意志,在这漠然的注视下,毫无意义,轻薄如朝露。他无法呼吸,无法思考,甚至无法感受到恐惧本身,只有一种绝对的、被更高维度存在彻底俯瞰的虚无感。


    那目光,在铁狂废掉的、呈现出惨白虚无色的右臂上,停留了一瞬。


    极短的一瞬。


    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没有探究,没有兴趣,甚至没有“看到”这个概念。


    仿佛只是某种“扫描”程序,自然地掠过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已处理的数据点。


    然后,目光移开。


    落在了林云霁身上。


    “轰——!!!”


    林云霁的整个世界,在目光降临的刹那,彻底、崩碎了!


    不,不是崩碎。是被那目光“涵盖”,“定义”,“重构”!


    眉心混沌道印疯狂剧震!金、白、红三色光芒如同被投入岩浆的雪片,瞬间消融、湮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邃的、死寂的、与那少年眼中色泽同源的暗灰,如同瘟疫般从道印最核心处蔓延开来,浸染着原本的混沌!道印的形状开始扭曲、变化,边缘生长出冰冷的、复杂的、仿佛代表着某种至高终焉法则的诡异纹路!


    体内,那温顺蛰伏的冰寒死气,如同听到了君王的号令,轰然沸腾!它们不再仅仅是力量,而是化作了无数冰冷的、尖锐的、带有明确意志指向的锁链,从他每一寸骨髓、每一条经脉中穿刺而出,疯狂地涌向眉心,与那变异的道印融合!融合的过程,带来撕裂灵魂的剧痛,但更可怕的,是一种清晰的、被“同化”的感觉!仿佛他正在被从内到外,改造成某种更适合承载那漠然目光的……容器?延伸?或者说,“所有物”?


    灵魂深处,“云阙”的呐喊与那漠然目光中蕴藏的、破碎的记忆洪流,彻底合流!不再是碎片的冲击,而是一场身临其境的、冰冷的、绝望的沉浸!


    他“看”得更清楚了!


    那灰白的、由凝固的时间与寂灭的法则构成的巨大王座!王座上,枯槁的身影!身上那无数灰白的、深深勒入存在本源的“锁链”!锁链的另一端,延伸向下方那无数燃烧、坍缩、新生、又再度归于死寂的世界轮回!那双眼窝中,即将彻底熄灭的、暗红的余烬**!


    以及,那场大火!金色与赤红的、散发着比归墟更冷寒意的大火!火中崩塌的宫殿,断裂的星河,哀嚎的神魔!火的中心,那个模糊的、挣扎的、呼唤的、哭泣的身影!声音……这一次,似乎清晰了一丝!是一个名字!不断重复的、充满了无尽悲恸与绝望的名字——不,不是“云阙”!是……但他听不清!那名字被一种更宏大、更恐怖的力量、或者是那王座上身影自身的某种禁忌,死死地掩盖、扭曲**了!


    还有,那个站在灰色迷雾前的挺拔背影!手中那柄……似乎不是剑?是某种更加古朴、更加接近“规则”本身的器物的虚影?背影的决然,踏入迷雾的义无反顾……


    “云阙——!!!”


    那一声贯穿了所有画面、所有记忆、所有时间与存在的、冰冷死寂中蕴含着撕裂宇宙的痛与执念的呐喊,再一次,以比之前清晰百倍的力度,轰入林云霁的灵魂最深处!不是来自外界!是从他自己的灵魂、从那正在变异的道印、从体内每一道冰寒锁链中,同时爆发出来的**!


    “啊——!!!”林云霁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嚎!七窍之中,暗红近黑的、凝结着冰晶的血,汩汩涌出!他的身体剧烈地反弓、抽搐,皮肤下仿佛有无数冰冷的蛇在疯狂窜动、撕咬!眉心,那枚道印已彻底化作一片不断旋转的、暗灰色的、散发着令人灵魂冻结气息的诡异漩涡!漩涡中心,一点纯粹的、与那少年眼中一模一样的、吞噬一切的“黑”,正在缓缓**形成!


    就在林云霁感觉自己的最后一丝“我”即将被这无边的冰冷、死寂、记忆与同化力量彻底吞没,化作那王座旁一缕新的、渺小的死寂火苗,甚至直接成为那“黑”的一部分时——


    一股清凉的、温润的、柔和的、与这满室的绝对冰冷死寂截然不同的月白色光华,猛地从他胸前衣襟下、那枚“月华”古玉中,爆发而出!


    这一次的光华,前所未有的强烈!仿佛一轮微型的皎月,在这“剑庐”的绝对死寂中冉冉升起!月光所及之处,那种被“涵盖”、“定义”的恐怖感,竟然被短暂地逼退、隔开了一丝!光华中,无数细微的、古老的、充满生机与净化之力的银色符文流转,如同活物,自发地向着林云霁眉心那枚正在形成的“黑”与暗灰漩涡涌去,试图将其包裹、封印、净化!


    “月华”古玉,不仅在护主,更是在“抗衡”!抗衡那来自夜烬本源的、冰冷死寂的侵蚀与同化!


    “嗡——!!!”


    一声低沉的、仿佛来自时空尽头的嗡鸣,在“剑庐”内响起。


    不是从林云霁眉心**。


    是从那少年的方向**。


    他那双旋转的、黑白湮灭的眼眸,在“月华”光辉亮起的刹那,第一次,有了一丝明显的变化**。


    不是情绪**。


    是……记忆的碎片,被这熟悉的、古老的、与其本源似乎有着某种深刻羁绊与对立的光辉,所引发的、本能的触动**。


    他的目光,从林云霁那痛苦扭曲的脸上,移到了他胸前那轮“皎月”之上**。


    静静地、漠然地、“看”着**。


    时间,仿佛过去了一瞬,又仿佛过去了万年。


    那“月华”光辉,在与眉心的“黑”与暗灰漩涡对抗的过程中,明显地、剧烈地波动、闪烁,仿佛随时会熄灭。但它依旧顽强地亮着,那些银色符文不断湮灭又重生,以一种悲壮的姿态,守护着林云霁灵魂最后一点不被彻底同化的核心。


    终于**。


    那少年,有了动作**。


    他缓缓地、抬起了那只苍白的、枯瘦的右手。


    手指修长,指甲干净,皮肤下淡青的血管隐约可见**。


    他将手,对准了林云霁胸前的“月华”古玉。


    没有任何力量波动**。


    没有任何声响**。


    只是那么对准着。


    下一刻——


    “嗤。”


    一声轻微的、仿佛水滴落入滚油的声响**。


    那轮顽强亮着的“月华”光辉,在被那手指“对准”的刹那,猛地一颤!所有流转的银色符文,瞬间凝固、黯淡!光辉本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收缩、坍塌,仿佛被一只无形的、绝对的大手,狠狠地攥住、压制**!


    不是对抗,不是消耗。


    是……“允许”的撤回。是“规则”的修正。仿佛这“月华”之力能在此地亮起,本就是因为某种更高层次的、漠然的“允许”,而此刻,这“允许”被收回了**。


    “月华”光辉急速黯淡,最终,只剩下一层微不可察的、紧贴着古玉表面的薄薄光晕,仿佛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


    失去了“月华”之力的抵抗,林云霁眉心那暗灰色的漩涡与中心的“黑”,旋转的速度骤然加快!体内的冰寒锁链更加疯狂地涌入!灵魂中“云阙”的呐喊与记忆洪流,再无阻碍!他的惨嚎声戛然而止,身体的抽搐也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绝对的、仿佛生命迹象都在流失的僵直与冰冷!他的眼神,迅速地涣散、空洞,眼底深处,开始浮现出与那少年眼中极为相似的、死寂的、漠然的灰**!


    就在这一切即将不可逆转的刹那**——


    那少年,对准“月华”古玉的手指,微微地、曲起了一根**。


    食指**。


    对准的方向,从古玉,移到了林云霁的眉心——那枚正在疯狂旋转、即将彻底成型的暗灰漩涡与“黑”的中心。


    然后,他的食指,极其缓慢地、向后,微微一勾**。


    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动作。


    仿佛只是在空中,随意地划了一道看不见的弧线。


    “嗡——!!!”


    一声更加低沉、更加古老、仿佛来自存在本源的轰鸣,在林云霁眉心炸响**!


    那疯狂旋转的暗灰色漩涡,猛地一滞!漩涡中心那即将彻底形成的“黑”,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指“勾住”、“拉扯”了一下,旋转的方向和速度骤然改变!无数已经涌入道印、与之融合的冰寒锁链,发出凄厉的尖啸(只存在于灵魂层面),被一股更高的、绝对的力量,硬生生地从道印中“抽离”了出来**!


    不是驱散,不是净化。


    是……“收回”。是“归位”**。


    那些被抽离的冰寒锁链,在空中化作缕缕灰白色的、充满死寂气息的光丝,丝丝缕缕,如同归巢的倦鸟,缓缓地、飘向那少年抬起的、苍白的手指,最终消融在他的指尖,仿佛从未存在过。


    随着冰寒锁链的抽离,林云霁眉心那暗灰色的漩涡,旋转速度急剧降低,颜色也开始迅速褪去、变淡。中心那一点“黑”,不再扩张,反而开始收缩、黯淡,最终重新隐没于道印深处。道印本身的形状,也从那种诡异的、生长出纹路的状态,慢慢恢复成原本的、相对朴素的混沌模样,只是颜色依旧是一种不祥的暗灰,而非之前的金白红三色混沌**。


    体内那种被“同化”的感觉,如潮水般退去。灵魂中“云阙”的呐喊与记忆洪流,也迅速地减弱、平息,最终重新化作那一声声遥远的、冰冷的低语,深藏于灵魂最底层。


    剧痛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极致的虚弱与冰冷,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空”。仿佛身体和灵魂的某一部分,被刚才那一“勾”,连同那些冰寒锁链一起,被“抽走”了。不是失去,而是“恢复”了某种更接近他“原本”状态的空洞。


    “嗬……嗬……”林云霁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带出浓重的白雾和血腥味。他的眼神依旧空洞,但那种即将被彻底同化的死寂漠然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深沉的疲惫与恐惧。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眉心,触手一片冰冷滑腻,那里的皮肤完好无损,但道印传来的感觉,已经与之前完全不同了。更冷,更沉,更加……接近“彼岸”**。


    那少年,收回了手指。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林云霁脸上,那双黑白湮灭的眼眸,依旧一片漠然的死寂,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那毁灭性的注视,那对“月华”的压制,那最后关头的“一勾”——都只是呼吸般自然的、不值一提的小事。


    他静静地站了片刻**。


    然后,他转身**。


    不是走向门外的风雪。


    而是走向“剑庐”内侧,那个角落——林云霁之前躺着的、铺着破旧草席的角落**。


    他走到草席边,停下。


    然后,他缓缓地、坐了下去。


    动作依旧虚浮,却带着那种漠然的从容。


    他没有躺下。


    只是坐着。背靠着冰冷的石壁,双腿曲起,手臂随意地搭在膝盖上。低着头,散乱的长发再次垂落,遮住了他的脸**。


    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在了那里。


    仿佛一尊新的、活的、却比任何雕像都更加死寂的……“存在”,就此“安放”在了这“剑庐”之内。


    他没有离开。


    他只是,换了一个姿势,继续“在”这里**。


    但这种“在”,比任何“离开”都更加令人恐惧,更加令人绝望**。


    因为他不再是角落里一个昏迷的、可以被暂时忽视的“物件”**。


    他是一个清醒的、漠然的、拥有着无法理解的力量与意志的、就坐在你身边的——“夜烬”**。


    铁狂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那少年坐下,看着他重新归于沉寂(却是清醒的沉寂),感受着“剑庐”内因为他的“在”而变得更加凝固、更加冰冷、更加接近“绝对死寂”的空气,一股前所未有的、深沉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走不了了**。


    不是不能走,而是……“他”不允许“离开”这个概念发生。或者说,在“他”的漠然注视(或无视)下,“离开”这个选项,已经从这片被他“存在”所涵盖的空间里,被悄然“抹去”了**。


    铁狂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看向地上那个刚从鬼门关被“勾”回来、气息奄奄、眉心印记已彻底改变的少年**。


    又看向角落里,那个静坐不动、仿佛与石壁融为一体、却散发着令人灵魂冻结的漠然气息的身影**。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那条依旧呈现着“惨白虚无”色、毫无知觉的右臂上**。


    一种深深的、无力的、混杂着恐惧与某种奇异明悟的疲惫,席卷了他的全身。


    莫问……你这天杀的酒鬼……这次,可真是……把天都捅了个窟窿,然后……把老子和这小子,一起塞进了这窟窿底下啊……**


    寒风,依旧从敞开的大门呼啸灌入。


    但“剑庐”内,那种属于人间的“冷”,已经被一种更加本质的、属于“存在”本身的、绝对的、死寂的“冰”,所彻底取代**。


    夜,还很长。


    而“他”,就坐在那里**。


    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