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回:紙片、鳥弧⒃绮偷奈兜

作品:《Re:2026 BETA

    六點四十七分。


    不是醒來的,是被聲音從黑暗裡撈出來的。


    趙宇豪的鬧鐘在吼一首嘻哈,鼓點重得像有人拿錘子敲他頭骨。李玄的鍵盤聲,青軸,咔嗒咔嗒咔嗒,規律得讓人心煩,一下,一下,像心跳,但太完美了,完美得不真實。王鐵柱在陽台咳嗽,痰卡在喉嚨深處,那種黏稠的、肉體才會發出的噪音。


    江野睜眼。


    天花板有裂縫。像閃電,或者樹根。他盯著看,腦子自動開始分析:從哪兒裂開的,受力點在哪,擴散路徑——


    他閉眼。


    強迫自己停下。


    今天指令-裝得像個平凡人。


    坐起來。渾身酸。乳酸堆積,肌肉抗議。人類的軀體,這麼容易損壞。他低頭看自己的手,掌紋亂得像糾纏的線。


    「早。」他對空氣說。聲音是啞的,像砂紙磨過木頭。


    沒人聽見。趙宇豪在罵,因為找不到另一隻襪子。李玄在喃喃自語,唸著某段代碼的邏輯漏洞。王鐵柱拉開陽台門,晨霧和煙味一起湧進來,冷冽的,帶著灰塵的氣息。


    江野下床。腳踩地,冰涼從腳心竄到後腦。


    十九點八度。他記下,然後罵自己別記。


    洗手間的鏡子裡,那個人頭髮亂翹,眼下泛青。瞳孔裡有血絲,細細的紅網。他抬手摸自己的臉。觸感陌生。這張臉,這個身體,是他的。但又不像。像借來的戲服,不合身,動一動就覺得彆扭。


    水龍頭打開。水,二十六度。他捧水潑臉。


    清醒。或者說,強行開機。


    ---


    教室像個巨大的肺。吸進一百多個人,呼出二氧化碳和睏意。


    空氣是滯重的。粉筆灰浮在光線裡,慢悠悠地沉。劣質麥克風把教授的聲音放大,帶著電流嘶嘶聲,像昆蟲在振翅。


    講的是計算機導論,基礎得不能再基礎的東西。江野聽了三分鐘,腦子已經跑完整個知識體系,還順便優化出十七種更好的教學方案。


    浪費時間。


    他這麼想,但坐著。學別人,低頭,假裝記筆記。筆尖劃過紙,沙沙的響。他在本子上寫的不是重點:


    「第三排左二,每七分鐘看一次手機。精準得像鬧鐘。」


    「窗邊女生在畫漫畫,筆觸流暢,應該很快樂。」


    「教授領帶上有塊醬漬。推測早餐吃了辣的東西。」


    寫到這裡,他停筆。


    醬漬。早餐。


    人類要吃飯的。


    胃裡傳來一種空。不是疼,是空。像個沒插電的插座,靜靜地在那裡,提醒你少了什麼。


    餓了。


    原來這就是餓。


    ---


    走廊是條消化食物的腸子。擠滿蠕


    聲音在這裡被放大,反彈,混成一片嗡嗡的背景噪音。笑聲尖銳,髒話破碎,手機外放著十五秒的抖音神曲,斷斷續續,像癲癇發作。


    江野被人流推著走。肩膀撞到誰,道歉。體溫透過布料傳過來,三十七度左右,微濕。他不喜歡。太近了。邊界被侵犯。


    然後他聞到了。


    一種味道,穿過汗味、香水味、食堂飄來的油煙味,筆直地刺進來。


    冷冽的。像雪松被碾碎,混了一點鐵鏽。還有——某種植物的汁液,青澀的,帶點苦。


    他抬頭。


    前方三米,人群自動分開一道縫。


    不是因為禮貌。是因為氣場。一種「別靠近我」的無聲宣告。


    她很高。


    黑髮在腦後紮成低馬尾,露出天鵝般的頸子。白襯衫,黑長褲,線條利落得像用刀裁出來的。肩上帆布包,邊角磨得起毛。


    顧傾城。


    江野腦子裡彈出資料:178,模特,巴黎時裝週,八十七萬粉絲……


    但資料沒寫的是:


    她走路的樣子。每一步的間距都一樣,像量過。背挺得太直,反而透出緊繃。左手握著手機,指節發白——她在用力。


    側臉。下顎線繃著,像在咬牙。


    "不快樂。"這三個字跳進江野腦海。沒理由,就是感覺。


    然後事故發生了。


    一個抱籃球的男生倒退著走,大笑,回頭跟朋友說話。


    撞上她。


    不重。但足夠讓筆記本脫手。紙頁飛出去,散開,像雪片一樣飄落。


    男生愣住,撓頭:「啊,抱歉——」


    顧傾城沒說話。


    甚至沒看男生。低頭看滿地的紙,表情空白。然後蹲下,開始撿。手很快。


    但江野看見她的指尖在抖。輕微的,大概每秒八次。


    人群繞過他們,像水流繞過石頭。沒人停。


    江野站在原地。腦子分析:紙二十三張,A4,落地角度隨機,最省力的撿法應該是……


    腳卻動了。


    沒想。沒算。


    他走過去,蹲下,撿。


    第一張,服裝設計草圖。線條狂亂,裙擺像撕裂的火焰。


    第二張,寫滿法文單詞,邊緣有咖啡漬,褐色的,像乾掉的血。


    第三張……空白。只有角落用鉛筆寫了極小一行,字跡潦草:


    「救我。」


    江野的手指停在那裡。這時顧傾城撿到最後一張,抬頭。


    視線撞上。


    她的眼睛是深褐色的,光線暗裡近乎黑。瞳孔裡沒有情緒,像兩口枯井。但江野看見她的眼睫毛,在顫。


    和指尖一樣的頻率。


    「謝謝。」


    她說。聲音比想像中低,沙啞,像很久沒說話。


    江野把紙遞過去。包括那張寫「救我」的。


    她的目光掃過那行字,瞳孔縮了一下。很快,但江野看見了。


    接過紙,塞進帆布包,起身。


    沒再看江野一眼。


    轉身離開。背脊挺直,腳步精確。


    但江野看見,她的左手,在身側悄悄握成了拳。握得那麼緊,指甲大概陷進了掌心。


    他站在原地,看她的背影消失在轉角。手裡還有一張。


    漏下的塗鴉。黑色簽字筆畫的,線條粗糙:一個小人,關在鳥籠裡。籠子沒有門。


    翻到背面。一行字,墨水被水漬暈開過,模糊:


    「誰來……把籠子砸了。」


    江野低頭看那張紙。胸腔裡,那隻鳥又開始撞。


    這次撞得特別兇。


    砰砰砰。


    ---


    食堂的喧囂撲面而來時,江野還捏著那張紙。


    紙邊緣硌著掌心。


    餓的感覺還在胃裡燒,但他突然不想吃了。


    他想知道,那個鳥籠,是什麼做的。


    鋼鐵?還是別的東西。


    他把紙折好,放進口袋。


    手指碰到口袋內襯,布料溫度,接近體溫。


    一個活人的溫度。


    他走進食堂。噪音,氣味,人群。一切都還是那麼粗糙,那麼吵。


    但好像……有哪裡不一樣了。


    空氣裡多了根刺。


    一根看不見的,柔軟的,帶溫度的刺。


    扎在那兒。


    不深。


    但一直在那兒。


    【第二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