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 65 章
作品:《齐文镜》 祭天台上,风雪愈狂。
柳潇湘站在原地,额头血流如注,却浑然不觉。她看着叶轻竹抱着洛倾辞,看着那个素来温润的男子胸口插着她的剑,气息奄奄。
也看着台下百姓眼中,从恐惧到迷茫,再到隐约的……愤怒。
“杀了她!”
“为死去的亲人报仇!”
呼喊声起初零星,渐渐汇成浪潮。
柳潇湘缓缓转过身,面对台下的万民。风雪扬起她染血的白发,那张曾经清冷如仙的脸上,此刻血泪交织,竟有几分凄厉的悲壮。
她忽然笑了。
笑声起初很低,随后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在风雪中回荡,盖过了所有呼喊。
“哈哈……哈哈哈……”
笑着笑着,眼泪混着血,滚滚而下。
“我柳潇湘……十四岁入白鹿书院,十六岁得授惊鸿剑。师父说,我是百年一遇的剑道奇才。”
她的声音嘶哑,却用内力送出,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可我第一日握剑就想,为什么?为什么惊鸿剑法三百年来只传女子,却告诉我们‘女子习武只为自保,不可逞强斗狠’?”
“为什么书院藏书万卷,女子却只能读《女诫》《女训》,不能看兵法史册?”
“为什么这天下,男子可以封侯拜相、纵横沙场,女子却只能相夫教子、老于深闺?”
她一步步走向台边,每走一步,脚下的积雪就染红一分:
“我不服。”
“所以我要改。我要用我的剑,劈开这千年的铁幕!”
“我杀贪官,你们说我是侠女。”
“我屠豪门,你们拍手称快。”
“可当我真正举起‘女子当政’的旗,要颠覆这吃人的世道时——”
她猛地指向台下,眼中尽是悲愤与嘲弄:
“你们却怕了!”
“你们说我是妖女!是暴君!要杀我而后快!”
“为什么?因为你们习惯了!习惯了男人高高在上,习惯了女人低声下气!哪怕那个男人是个废物,是个暴君,你们也觉得天经地义!而一旦有个女人想站起来——”
她声音陡然拔高,如剑鸣裂空:
“你们就觉得,天要塌了!!”
台下死寂。
只有风雪呼啸。
柳潇湘喘着气,胸脯剧烈起伏。许久,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血的手。
“可我做错了……”
声音忽然变得很轻,轻得像叹息:
“我恨男人压迫女人,所以我要女人压迫男人。”
“我恨暴政,所以我自己成了暴君。”
“我杀那些贪官时,觉得自己在替天行道。可当我为了‘大业’,默许手下屠杀无辜百姓时……”
她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问天,也仿佛在问自己:
“我和那些我恨的人……有什么区别?”
雪花落在她脸上,瞬间融化,混着血水淌下。
她缓缓转身,看向叶轻竹。
叶轻竹正用颤抖的手,给洛倾辞伤口撒上金疮药。洛倾辞握着她的手,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那画面,刺痛了柳潇湘的眼睛。
“叶师妹,”她轻声说,“你说得对。”
“剑本无主,心正则正。”
“我的心……早就歪了。”
她忽然跪下。
不是向任何人下跪,是向这苍天,向这被她鲜血染红的祭天台,向那些死在她剑下的亡魂。
然后,她抬起右手,并指如剑。
指尖凝聚最后一点内力,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心口!
“噗!”
不是刺入,是震断。
手太阴肺经、手厥阴心包经、手少阴心经……全身主要经脉,被她用惊鸿剑法的内劲,从内部瞬间震断!
“呃——!”
她闷哼一声,口中喷出大口黑血,身体剧烈颤抖,却依然跪得笔直。
“我一生……为复兴女尊……”
血从七窍涌出,声音断断续续:
“到头来……成了……自己最恨的……暴君……”
最后一个字吐出,她向前扑倒。
倒在雪地里。
白衣瞬间被血浸透,在纯白的雪地上,绽开一朵巨大而凄艳的红梅。
风雪骤急。
盖住了她的身体,也盖住了祭天台上所有的血迹。
死寂。
长久的死寂。
直到——
“踏、踏、踏……”
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从宫门方向传来。
黑压压的禁军,如潮水般涌出,瞬间包围了祭天台。弓弩手登上四周屋顶,箭镞在风雪中闪着寒光。
于茉莉一身戎装,骑马缓缓走出宫门。
她脸上带着胜券在握的微笑,目光扫过台上台下:
“逆贼柳潇湘已伏诛!然国贼未清——台上二人,洛倾辞、叶轻竹,勾结北漠,图谋不轨,按律当诛!”
她扬起手:
“放——”
“箭”字未出口,一个虚弱却清晰的声音响起:
“于将军。”
洛倾辞在叶轻竹搀扶下,艰难地站起身。他胸前还插着墨羽剑,每说一个字都有血沫溢出,但眼神却锐利如刀。
“在动手前……不如先看看这个。”
他从怀中——那个本该被搜走、却因重伤而被忽略的怀中——掏出一卷羊皮。
羊皮展开,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字迹,和……一个鲜红的北漠王庭狼头印!
“这是三个月前,于将军派心腹送往北漠的密信副本。”洛倾辞声音不大,却在寂静中传得很远,“信中许诺,只要北漠出兵牵制柳潇湘,事成之后,割让北疆云州、朔州、凉州三城,并开放互市,岁贡战马三千匹。”
他顿了顿,补充道:
“原件……此刻应该已在北漠王庭。于将军若不信,可派人去取。”
于茉莉的笑容僵在脸上。
她身后的禁军将领们面面相觑,开始骚动。
“胡说八道!”于茉莉厉喝,“这是伪造!是洛倾辞为脱罪编造的谎言!”
“是吗?”洛倾辞咳出一口血,却笑了,“那于将军能否解释,为何北漠骑兵这三个月来,只在边境游弋,却从不真正攻城?为何每次柳潇湘要调兵南下平叛时,北漠就‘恰好’在边境‘演习’?”
他看向禁军将领中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将:
“张副统领,您戍边二十年,北漠何时这么‘配合’过?”
那位张副统领脸色变幻,握刀的手微微颤抖。
于茉莉眼中闪过狠色:“众将听令!洛倾辞妖言惑众,格杀勿论!放箭——”
“我看谁敢!”
一声暴喝,从禁军后方传来!
只见一位中年将领排众而出,正是之前被柳潇湘罢黜的禁军旧部。他身后,跟着数百名同样被夺了兵权的军官。
“于茉莉!”那将领怒目圆睁,“老子早就觉得不对劲!柳潇湘再疯,也知道守土卫国!而你——你竟敢私通北漠,卖国求荣!”
“对!兄弟们!”另一名将领高喊,“咱们当兵是为了保家卫国,不是给卖国贼当狗!”
“抓住于茉莉!清君侧!”
禁军中,忠于于茉莉的、忠于旧朝的、还有单纯被煽动的,瞬间乱成一团。原本指向祭天台的弓箭,纷纷调转方向,指向了曾经的同伴。
于茉莉脸色煞白,猛地拔剑:“反了!都反了!给我杀——”
她话音未落,身边两名亲信将领忽然出手,一左一右扭住她的胳膊,夺下佩剑,用绳索死死捆住!
“你们……你们竟敢背叛我!”于茉莉嘶吼挣扎。
“背叛?”其中一名将领冷笑,“于将军,我们效忠的是月朝,是这片土地,不是你于家的私兵!”
于茉莉被押到祭天台下,仰头看着台上的洛倾辞和叶轻竹,眼中尽是怨毒与疯狂。
“成王败寇……我认了!”她嘶声大笑,“但洛倾辞,你以为你赢了?!”
她猛地转头,看向远处——魏老等前朝遗臣正带着人马赶来。
“你看看他们!”于茉莉笑声癫狂,“那些前朝遗老,要的是复国!是恢复他们祖上的荣华富贵!不是你那套‘平权’的空话!”
“等他们掌了权,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这种‘背离祖训’的叛徒!”
魏老等人已到台下,闻言脸色骤变。
洛倾辞却平静地看着他们。
然后,在所有人注视下,他缓缓从怀中掏出三样东西。
第一块,是平权盟的凤首兵符。
第二块,是前朝遗臣交给他的、象征“少主”身份的龙纹玉珏。
第三块,是于茉莉之前为拉拢他、私下赠予的禁军调兵虎符。
三块兵符,在风雪中泛着不同的光泽。
洛倾辞将它们并排放在地上。
然后,抬起脚——
“咔嚓!”
第一块,凤首兵符,断成两截。
“前朝已逝。”
“咔嚓!”
第二块,龙纹玉珏,粉碎。
“月朝当亡。”
他弯下腰,捡起第三块虎符,用尽最后力气,狠狠砸在青石地上!
“我要的——”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台下所有人:禁军、遗臣、百姓、江湖客……声音虽虚弱,却字字如锤,砸在每个人心上:
“从来不是什么复国,不是什么权倾天下。”
“我要的,是一个天下人——无分男女老幼,无分贵贱贫富——”
“皆可凭本心而活,凭本事立世,不必跪任何人,也不必被任何人跪的……”
“人间。”
话音落下,风雪骤停。
一缕阳光,刺破铅灰色的云层,照在祭天台上。
照在相扶而立的两人身上。
照在断成三截的兵符上。
也照在台下,那些怔怔望着这一切的人们眼中。
许久。
魏老踉跄后退一步,老泪纵横,却最终长长一叹,躬身拱手:
“老臣……明白了。”
他转身,对身后遗臣挥手:
“散了罢……都散了罢……”
“这天下……是年轻人的了。”
遗臣们面面相觑,最终陆续散去。
禁军将领们单膝跪地:
“请洛先生、叶姑娘……主持大局!”
百姓们跟着跪下,黑压压一片:
“请二位……救救这天下!”
洛倾辞看着这一幕,忽然身子一软,倒在叶轻竹怀中。
“我累了……”他轻声说,“接下来的路……你替我走……”
叶轻竹紧紧抱住他,泪如雨下,却用力点头:
“好。”
“我带你……去看你说的那个人间。”
阳光越来越盛,融化了祭天台上的积雪。
也融化了,这个漫长寒冬里,所有的血与恨。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新的故事——
才刚刚写下第一个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