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 66 章

作品:《齐文镜

    永和二十四年秋,持续了八个月的“女尊之乱”终于平定。


    柳潇湘自绝于祭天台,于茉莉因通敌叛国被押入天牢,三日后在狱中吞金自尽——据说是她父亲于成尚书派人送进去的“体面”。


    朝廷空虚,百废待兴。


    太极殿上,百官跪了满地,三次上表,请洛倾辞与叶轻竹登基。


    “国不可一日无君!洛先生仁德,叶姑娘英武,正当大位!”


    “前朝遗泽,万民归心,请二位以天下为重!”


    洛倾辞靠坐在椅中,胸前伤口还未痊愈,脸色依旧苍白。他静静听完,只问了一句:


    “诸位是想要一个姓洛或姓叶的皇帝,还是想要一个……不会再出柳潇湘的世道?”


    满殿哑然。


    三日后,承天门外贴出皇榜。


    不是新帝登基诏书,而是一份《推贤令》。


    文中历数月朝宗室罪孽,但特指一人例外——月清璃。


    她是月寻的远房侄孙女,父亲早年被贬,母女二人被囚于冷宫偏院十七年。柳潇湘掌权时,因她是女子且“无用”,反倒逃过清洗。她偷偷读过被禁的史书,私下接济过被追杀的男官家眷。


    “此女虽出身宗室,然自幼见惯压迫,深知民间疾苦。更难得者,其心仁厚,不因己身受难而迁怒他人。”


    皇榜最后写道: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帝位非血统之私器,当择贤明者居之。”


    “今推月清璃继位,改元‘昭平’。望其以女子之身,行平等之政,开万世太平。”


    消息传出,天下震动。


    有遗老痛心疾首:“竟将江山让与敌裔!糊涂啊!”


    更多人却松了口气——至少,不用再打仗了。


    十月初八,月清璃在承天门登基。


    她穿着临时改小的龙袍,站在高台上,看着下面黑压压的百姓和军队,手在袖中微微发抖。


    洛倾辞与叶轻竹站在她身后半步。


    “陛下,”洛倾辞轻声说,“记住这种感觉——不是权力让你颤抖,是责任。”


    月清璃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


    她展开即位诏书,声音清亮,在秋风中传得很远:


    “朕以渺渺之身,承天下重托,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自今日起,废《女尊令》,颁《平权律》——”


    “律法之前,男女平等。”


    “男子可科举入仕,女子亦可;女子可继承家业,男子亦可;夫妻不和,皆可提请和离。”


    “人命为贵,严禁溺婴、贩卖人口,违者斩。”


    “设女学,凡女子年满六岁,皆可入学读书,束脩由官府补贴。”


    “广建官立医馆,诊金取市价之半,贫者免费。”


    “此律为万世之基,后世子孙,不得擅改!”


    诏书念完,承天门外,久久无声。


    然后,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


    “陛下万岁——!”


    声浪如山呼海啸。


    月清璃转过身,看向洛倾辞与叶轻竹,眼中含泪:“两位先生……我……”


    “你做得很好。”叶轻竹微笑,“以后,就靠你自己了。”


    “我们该走了。”洛倾辞拱手,“陛下保重。”


    两人转身,走下高台。


    月清璃想追,却被礼官拦住——仪式还未结束。


    她只能站在原地,看着那两道身影,一青一黑,并肩穿过跪拜的人群,穿过洞开的城门,消失在秋日澄澈的阳光里。


    像两只终于卸下重担的鹤,飞向了属于他们的天空。


    ——


    清露谷在南疆与中原交界处,四季如春,鲜为人知。


    谷中有溪,溪边有竹,竹后有屋。


    三间竹屋,一间做药庐,一间做卧房,一间做书房兼客堂。屋前开垦了半亩药圃,种着洛倾辞从各地移栽来的草药。屋后是一片桃林,三月开花时,落英如雪。


    洛倾辞的伤,养了整整一个冬天。


    叶轻竹每日为他煎药、换药、用内力疏导经脉。他胸口的剑伤太深,伤及肺脉,每逢阴雨天就会咳嗽。但她从不抱怨,只是默默在他咳时递上温水,在他痛时握紧他的手。


    开春时,洛倾辞终于能下地行走。


    第一件事,就是去整理荒废的药圃。


    叶轻竹帮他松土、播种、浇水。她握剑的手干起农活来有些笨拙,常常把草药苗当杂草拔掉,惹得洛倾辞哭笑不得。


    “你还是去练剑吧。”他接过锄头,“别糟蹋我的药。”


    叶轻竹不服:“我学得会!”


    但她确实学得慢。三个月后,她终于能分清薄荷和艾草,也能帮洛倾辞晾晒药材了。作为奖励,洛倾辞在桃树下给她搭了个简单的剑桩。


    从此,清晨的桃林中,多了剑风声。


    碎雪剑已经彻底断了,无法重铸。叶轻竹找了谷中最好的铁匠,用断剑的残骸,加上一点洛倾辞给的玄铁,重新打了一柄剑。


    剑身比碎雪轻,比镇岳薄,通体银白,剑脊上保留了碎雪剑特有的雪花暗纹。她没给新剑取名,洛倾辞问起时,她只说:


    “剑就是剑,何必有名。”


    但她练剑时,洛倾辞总在一旁捣药。石杵与臼碰撞的笃笃声,和剑锋破空的簌簌声,奇异地和谐。


    有时他会抬头看她。


    看她一身素衣,在漫天桃花中舞剑。剑光如练,卷起落英纷飞,在她周身形成一道粉白色的旋风。阳光透过花隙洒在她脸上,那些旧伤疤变得柔和,眉宇间终于有了几分这个年纪女子该有的恬静。


    每到这时,洛倾辞就会停下手中的活,静静看着。


    仿佛要把这一幕,刻进骨子里。


    第六十九章客至


    四月,春深似海。


    这天黄昏,谷外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是个年轻侠客,左肩中了一箭,草草包扎过,鲜血还在外渗。他脸色苍白,拄着树枝,踉踉跄跄走到竹屋前。


    桃林中,叶轻竹正在练剑最后一式。


    剑光收,落英歇。


    她转身,看见门口狼狈的陌生人。


    侠客也看见了她——一个女子,素衣布履,手持长剑,站在漫天桃花中。分明是极美的画面,他却莫名感到一股凛冽的剑意,下意识后退半步。


    “请问……”侠客迟疑着开口,“此处可是……洛医仙居所?”


    他听说南疆清露谷有位神医,姓洛,什么疑难杂症都能治,便慕名而来。可眼前这景象……女子练剑,药香袅袅,倒像寻常农家。


    叶轻竹收剑归鞘,微微一笑:


    “是家。”


    侠客一愣。


    竹屋门吱呀一声推开,洛倾辞端着药筛走出来。他换了粗布衣裳,袖子挽到手肘,手上还沾着药末。


    “有客人?”他看向侠客的伤肩,“箭伤?进来吧。”


    侠客懵懵懂懂跟着进屋。


    药庐里,瓶瓶罐罐摆得整齐,药香浓郁。洛倾辞让他坐下,熟练地剪开包扎,检查伤口。


    “箭镞淬了毒,好在不深。”他边说边取银针,“忍着点。”


    侠客这才回过神,小心翼翼问:“您……真是洛医仙?”


    “姓洛,大夫。”洛倾辞头也不抬,“不是神仙。”


    “那外面那位……”


    “我妻子。”


    侠客又是一怔。他想象中能起死回生的神医,该是仙风道骨、不食人间烟火,怎会是这般……烟火气十足的模样?


    洛倾辞手法极快,清创、剜肉、敷药、包扎,一气呵成。末了递给他一包药:“早晚各一服,三日后可拆绷带。诊金十文。”


    “十……十文?”侠客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之前找大夫,同样的伤要收十两!


    “嫌贵?”洛倾辞挑眉,“那五文。”


    “不不不!”侠客忙掏钱,“十文!十文!”


    他放下钱,犹豫着又问:“敢问……外面那位女侠,可是姓叶?”


    洛倾辞动作一顿,抬眼看他。


    侠客连忙解释:“晚辈……晚辈是听说,当年平权盟有位叶将军,剑法通神,黑衣白马,与洛医仙……”


    “你认错人了。”洛倾辞打断他,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她就是我爱练剑的妻子,不是什么将军。”


    侠客张了张嘴,最终识趣地点头:“是……晚辈唐突了。”


    他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看了一眼。


    暮色四合,桃林染上金红。叶轻竹正收剑回屋,洛倾辞在屋檐下生起小泥炉,准备煎药。炊烟从烟囱袅袅升起,融进晚霞里。


    寻常得……像天下任何一对寻常夫妻。


    侠客忽然想起江湖上的传说——说洛医仙为救一人,曾剑挑皇宫;说叶将军为平天下,曾马踏连营。


    可眼前,只有捣药声、煎药香,和一声温和的:


    “吃饭了。”


    “来了。”


    侠客摇摇头,笑了。


    或许,传说就该活在传说里。


    而真正活下来的人,有权选择……把日子过成炊烟。


    ——


    夜深了。


    侠客宿在客堂,洛倾辞和叶轻竹回了卧房。


    窗开着,月光洒进来,照在并肩躺着的两人身上。


    叶轻竹忽然轻声说:“今天那人,认出我了。”


    “嗯。”洛倾辞闭着眼,“以后还会有人认出来。怕吗?”


    “不怕。”她转头看他,“只是觉得……像梦一样。”


    一年前,她还是亡命天涯的钦犯,他是深藏不露的毒医。他们活在追杀、阴谋、血雨腥风里,每一刻都可能死。


    而现在,她可以在桃树下安心练剑,他可以专心侍弄药草。不必担心半夜有刺客,不必警惕食物里有毒。


    “洛倾辞。”


    “嗯?”


    “如果……如果有一天,又有人需要我们去救,去战,”她问,“我们会再去吗?”


    洛倾辞沉默了很久。


    久到叶轻竹以为他睡着了,他才轻声说:


    “会。”


    “但这一次,不是为复仇,不是为报恩,不是为任何人的期待。”


    他翻过身,握住她的手,在月光下看着她:


    “只为——我们心中,那把尺还量着对错。”


    叶轻竹笑了。


    她凑过去,在他唇上轻轻一吻:


    “好。”


    “那说定了。”


    窗外,春虫唧唧。


    窗内,呼吸匀长。


    远处山峦如黛,近处溪水潺潺。


    更远处,新朝的灯火次第亮起,学堂里传来孩童的读书声,医馆里还有人在排队抓药。


    而清露谷的炊烟,在月色中袅袅不散。


    仿佛在说:


    故事结束了。


    但生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