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 64 章

作品:《齐文镜

    第三日,黄昏。


    天空铅灰,开始飘雪。细小的雪粒打在祭天台的汉白玉石面上,沙沙作响,很快积起薄薄一层。


    叶轻竹被锁在铜柱上,已整整三日。


    水米未进,嘴唇干裂出血,脸色苍白如纸。手腕脚踝被玄铁倒刺磨得血肉模糊,血迹在铁链上凝成暗褐色的痂。风雪灌进单薄的囚衣,冻得她浑身发颤。


    但她依然挺直脊梁,昂着头,望着宫门方向。


    台下,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人群中,有人目露不忍,有人窃窃私语,更多人只是麻木地看着。


    雪越下越大。


    宫门缓缓打开。


    柳潇湘独自一人走出来,依旧一袭白衣,墨羽剑悬在腰侧。她在风雪中一步步走上祭天台,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的轻响。


    登上最后一级台阶时,她停在叶轻竹面前。


    “时辰到了。”她声音平静,“洛倾辞没有来。”


    叶轻竹笑了,干裂的嘴唇扯开,渗出新的血珠:


    “他……不会来。”


    “是吗?”柳潇湘缓缓拔剑,墨羽剑在风雪中泛着幽光,“看来,在他心里,兵符比你更重要。”


    剑尖抬起,指向叶轻竹咽喉。


    台下百姓发出惊呼。


    就在此时——


    “我来了。”


    一个声音从台阶下传来,不大,却清晰地穿透风雪。


    所有人齐齐转头。


    风雪中,洛倾辞一步一步走上祭天台。


    他依旧是那身素青长衫,没有披氅,肩头已落满雪花。手里捧着一个紫檀木匣,匣盖紧闭。


    他的目光越过柳潇湘,落在叶轻竹身上。看见她浑身的伤、苍白的脸、却依然明亮的眼睛时,他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但很快恢复平静。


    “放了她。”他走到台中央,将木匣放在地上,“兵符在此。”


    柳潇湘转身,剑尖转向他:“打开。”


    洛倾辞蹲下身,打开木匣。


    匣中,一枚青铜兵符静静躺在红绒布上。兵符铸成凤首形状,正是平权盟调兵的信物——三万大军的指挥权。


    柳潇湘眼中闪过一丝炽热的光芒。


    她走过去,弯腰,伸手去取兵符。


    指尖触到青铜的瞬间,异变陡生!


    兵符表面,一层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青色粉末,在她触及时悄然化开,瞬间渗入皮肤!


    柳潇湘脸色剧变,猛地抽手后退,但已来不及。


    “蚀骨软筋散……”她咬牙,感受着内力如退潮般溃散,四肢开始发软,“你……竟敢……”


    “师姐教我的。”洛倾辞缓缓站起身,“医毒本是一体。毒可杀人,亦可……救人。”


    他看了一眼叶轻竹:“放了她,我给你解药。”


    柳潇湘撑着剑,勉强站稳。蚀骨软筋散的药效极烈,她此刻内力十不存一,连握剑的手都在颤抖。


    但她忽然笑了。


    笑得疯狂,笑得悲凉。


    “洛倾辞……你以为,这样就能赢我?”


    话音未落,她手中墨羽剑陡然刺出!


    不是刺向洛倾辞,而是刺向铜柱上的叶轻竹!


    这一剑虽失内力,却依然快如闪电,直取咽喉!


    “不——!”


    洛倾辞瞳孔骤缩,几乎本能地扑身上前!


    他挡在叶轻竹身前,用身体迎向剑锋——


    “噗嗤!”


    墨羽剑刺穿他右胸,剑尖从背后透出,鲜血瞬间染红青衫。


    时间仿佛静止。


    叶轻竹眼睁睁看着那柄剑刺入他身体,看着鲜血喷溅,看着洛倾辞脸上瞬间失去血色。


    “洛……倾辞……”她嘶声喊,拼命挣扎,玄铁链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而就在中剑的同一瞬——


    洛倾辞反手,从袖中抽出一根三寸长的银针。


    针尖幽蓝,在风雪中泛着淬毒的光。


    他用尽最后力气,狠狠刺入柳潇湘持剑的手腕!


    银针没入“内关穴”,毒液瞬间顺着经脉逆流而上!


    柳潇湘闷哼一声,持剑的手猛地一松。墨羽剑还插在洛倾辞胸口,她却连拔剑的力气都没有了,踉跄后退,撞在祭天台栏杆上。


    “你……”她看着手腕上那点迅速蔓延的乌青,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恐惧,“这是……‘封脉绝魂针’?!”


    洛倾辞单膝跪地,右手死死抓着透胸而出的剑身,鲜血从指缝汩汩涌出。他抬起头,脸色惨白如雪,嘴角却扯出一个极淡的笑:


    “师姐……毒术……你不如我……”


    柳潇湘咬牙想运功逼毒,但蚀骨软筋散加上封脉绝魂针,两重剧毒在体内冲撞,经脉如被千万根针同时穿刺,痛得她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而就在这混乱的一瞬——


    “咔!”


    一声脆响,从铜柱方向传来。


    柳潇湘猛地转头。


    只见叶轻竹双目赤红,浑身肌肉贲张,那粗如儿臂的玄铁链——竟被她硬生生震断了!


    不,不是震断。


    断口处,有明显的磨损痕迹——那是她这三日,每时每刻,都在用残存的内力,一点点磨蚀铁链最薄弱处!


    她一直在等,等一个机会。


    而现在,机会来了。


    玄铁链寸寸断裂,叶轻竹脱困而出!


    她甚至没有去拔插在洛倾辞胸口的墨羽剑——而是从怀中,掏出了那两截断剑。


    碎雪剑的残骸,被她用布条死死缠在一起,早已不成剑形。


    但此刻,她握着这把断剑,眼中燃烧着滔天的杀意与悲痛。


    风雪在她周身狂舞。


    她一步踏出,脚下积雪炸开!


    碎雪剑——或者说,碎雪残剑——在她手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那光芒不是青色,而是血红色,仿佛剑身中封印的所有不甘、愤怒、悲痛,都在这一刻彻底燃烧!


    “柳——潇——湘——!”


    她嘶吼着,人剑合一,化作一道血色惊虹!


    这一剑,没有招式。


    只有杀意。


    柳潇湘想躲,但双重剧毒之下,她动作慢了一瞬。


    只一瞬。


    血虹已至!


    “铛——!”


    碎雪残剑挑飞了柳潇湘手中长剑——她本就握不稳了。


    剑光不停,直抵眉心!


    剑尖,停在柳潇湘眉心前三寸。


    冰冷的剑气刺破皮肤,一滴血珠渗出,顺着鼻梁滑落。


    风雪忽然停了。


    祭天台上,死寂无声。


    只有洛倾辞压抑的咳嗽声,和鲜血滴落在雪地上的滴答声。


    叶轻竹握着断剑的手在剧烈颤抖。


    只要再进三寸,就能刺穿这个女人的头颅。


    为那三百七十四条人命。


    为河间府三千男丁。


    为江南三县上万冤魂。


    为……此刻倒在血泊中的洛倾辞。


    她眼中杀意汹涌,剑尖却停住了。


    因为,她看见柳潇湘的眼神。


    那双浅灰色的眸子里,没有恐惧,没有求饶,甚至没有愤怒。


    只有一片空茫的、近乎解脱的疲惫。


    还有……一滴泪。


    顺着眼角滑落,混着眉心血,滴在雪地上。


    “动手啊。”柳潇湘轻声说,声音嘶哑,“杀了我,为你的‘平权’正名,为你的洛倾辞报仇。”


    叶轻竹的剑,又进了一分。


    剑气划破柳潇湘额头,血线流下,模糊了视线。


    但最终,叶轻竹没有刺下去。


    她收回了剑。


    不是原谅。


    而是——


    “你的命,不该由我一人来取。”


    她转身,走向倒在血泊中的洛倾辞,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柳潇湘怔怔站在原地,任由额头的血淌过脸颊。


    她看着叶轻竹跪在洛倾辞身边,颤抖着手去探他脉搏;看着洛倾辞艰难地抬起手,握住叶轻竹的手;看着那两人在风雪中相拥,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彼此。


    而她,像被整个世界遗弃。


    台下,百姓开始骚动。


    有人高喊:“杀了她!杀了这个妖女!”


    有人却沉默。


    柳潇湘缓缓闭上眼睛。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是百姓的怒骂,是远处隐约传来的马蹄声——是平权盟的军队,还是于茉莉的禁军?她分不清了。


    她只知道,自己输了。


    不是输给叶轻竹的剑,不是输给洛倾辞的毒。


    是输给了……她曾经嗤之以鼻的,“妇人之仁”。


    雪又开始下了。


    纷纷扬扬,覆盖了祭天台上的血迹,也覆盖了她眼中最后一点光。


    远处,于茉莉站在宫门阴影里,看着这一幕,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现在,该黄雀登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