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 63 章

作品:《齐文镜

    永和二十四年春,柳潇湘称摄政的第三个月,铁壁关的积雪开始消融。


    但化开的不是雪水,是血。


    洛倾辞站在关城的箭楼上,望着北方苍茫的草原。他依旧一身素青长衫,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挥之不去的沉重。


    三个月,他走遍了北疆七州。


    从那些被《女尊令》逼得家破人亡的乡绅,到被夺了兵权、满腔怨愤的旧部军官;从前朝遗臣暗中培植的力量,到对柳潇湘暴政忍无可忍的江湖门派……


    他一家家拜访,一次次长谈。


    不谈复国,不谈私仇,只谈一件事:平权。


    “柳潇湘要的,不是女子当政,是女子暴政。”他站在一群被夺了田产的乡绅面前,声音平静却有力,“她杀的不只是男子,是‘人’。今日她因你是男子而杀你,明日就会因你不听话而杀你——无论男女。”


    “我们要的,是一个男女皆可读书习武、皆可为官行商、皆可凭本事立世的世道。”


    “不是女子压男子,也不是男子压女子。”


    “是人,皆平等。”


    这些话,像种子,撒在北疆干涸的土地上。


    三月十五,铁壁关下,聚集了三万余人。


    有丢官的武将,有被夺产的富户,有被逼起事的农民,也有只是不愿再看人间沦为地狱的普通人。


    他们举的旗,不是“复前朝”,也不是“诛妖女”。


    白底黑字,只有两个大字:


    平权。


    洛倾辞被推为盟主——不是因为他武功最高,而是因为他医术仁心,三个月来救过无数伤兵难民,更因为他身边,站着那柄最锋利的剑。


    叶轻竹。


    她站在点将台上,一身黑衣,镇岳剑悬在腰间。风吹起她的长发,露出额角一道新添的伤疤——是七天前攻克第一座城池时,被守城女将所伤。


    台下三万双眼睛望着她。


    她缓缓拔剑。


    镇岳剑出鞘,漆黑剑身在春阳下无光,却自有一股沉浑杀气。


    “柳潇湘说,女子当政。”她开口,声音清越,“我说,狗屁。”


    台下寂静。


    “政者,正也。心不正,手段不正,纵是女子,亦是暴政!”


    她剑尖斜指南方:


    “这三个月,我们连克七城。每一城,我们开仓放粮,惩处酷吏,重新丈量土地,分给无田者——不论男女。”


    “我们要的,不是一个性别压倒另一个性别。”


    “我们要的,是让种田的有田种,让读书的有书读,让想当兵报国的——不论男女,皆可入伍!”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


    “平权盟的剑,不杀无辜女子,也不纵容暴虐男子。”


    “我们只杀——不仁者。”


    “今日起兵——”


    剑光如虹,划破长空:


    “目标:京城!”


    “诛暴政,平天下!”


    三万人的吼声,如山崩海啸:


    “诛暴政!平天下!”


    声震四野,连关外的北漠探马都惊得勒马回望。


    平权盟,起兵。


    ——


    叶轻竹为前锋,率八千精兵南下。


    她的打法,与柳潇湘截然不同。


    不屠城,不筑京观,不悬白旗。


    每至一城,先派使者入城,散播《平权檄文》——那是洛倾辞亲手所写,列举柳潇湘十大罪状,阐明平权盟“男女皆平等,仁政安天下”的宗旨。


    若守城将领开城投降,则秋毫无犯,只收缴兵权,惩处女鉴司酷吏,其余官吏留任。


    若负隅顽抗……


    镇岳剑下,从无活口。


    第七日,克朔方城。守城女将是柳潇湘的亲传弟子,在城楼悬起十颗不肯归顺的官员人头。叶轻竹破城后,亲手斩其于剑下,却下令厚葬,并寻回家属,赠银安抚。


    第十五日,破风陵渡。此地守将开城投降,叶轻竹依约不杀,却发现她私设刑狱,虐杀男囚取乐。次日,此将暴毙狱中——喉间一枚银针,针尾刻着极小的“洛”字。


    第二十三日,兵临河间府。这是南下第一座大城,守军三万,城墙高厚。叶轻竹围而不攻,每夜派死士用箭将《柳氏暴行录》射入城中。


    第五夜,城内发生兵变——被强征入伍的男兵反戈,打开城门。


    叶轻竹入城时,街道两侧跪满了人。有男子,也有女子。


    一个老妪颤巍巍捧着一碗水:“叶将军……您……您真的不杀女人?”


    叶轻竹下马,接过水一饮而尽:“老人家,平权盟的剑,只杀该杀之人。”


    她指了指身后大军:“您看,我们军中,也有女兵。”


    老妪老泪纵横,忽然跪下磕头:“菩萨……菩萨显灵了啊……”


    那一日,河间府自愿加入平权盟者,逾五千人。


    消息传回京城,柳潇湘震怒。


    她连斩七名败军之将,将人头送往河间府“犒军”,附信一封:


    “叶师妹,别忘了你是谁教出来的。你的剑法,每一招都流着白鹿书院——也就是我柳潇湘——的血。”


    “现在,你要用我的剑,来杀我的人?”


    叶轻竹的回信更短,只有八个字,写在送来的人头皮箱上:


    “剑本无主,心正则正。”


    柳潇湘看到这八个字时,捏碎了手中的白玉茶杯。


    鲜血从指缝渗出,她却笑了。


    笑容冰冷如刀。


    “好,好。”


    “那就让师姐看看,你的‘心正’,能走到哪一步。”


    ——


    四月初八,叶轻竹收到一封没有署名的信。


    信纸是最普通的宣纸,墨迹却带着淡淡的梅香——那是柳潇湘素日熏衣用的香。


    信上只有一行字:


    “三日后,落雁坡,你我单独一叙。若敢带兵,屠河间。”


    落雁坡在两军对峙的缓冲地带,地势开阔,无处设伏。


    叶轻竹将信递给洛倾辞。


    洛倾辞看完,沉默良久:“是陷阱。”


    “我知道。”叶轻竹点头,“但她说了,不带兵,就不会屠城。河间府刚归顺,人心未定,若因我一人而遭屠戮……”


    “我替你去。”洛倾辞握住她的手,“用毒,我比她强。”


    叶轻竹摇头:“她要见的是我。若你去,她立刻会屠城——柳潇湘说到做到。”


    她看着洛倾辞担忧的眼睛,轻声道:


    “放心,我有镇岳剑,有寒山十九剑,有你这三个月为我调制的避毒丹。就算她是鸿门宴,我也能杀出来。”


    洛倾辞还想说什么,叶轻竹已转身下令:


    “传令,三日后,我独赴落雁坡。全军按兵不动,违令者斩。”


    三日后,落雁坡。


    春风和煦,野花初绽,全然不似战场。


    柳潇湘果然独自一人。


    她坐在一块青石上,面前摆着一张小几,两杯清茶。依旧是白衣,墨羽剑放在手边,像只是来赏春的友人。


    叶轻竹按剑走近,在十步外停住。


    “师姐好雅兴。”


    “坐。”柳潇湘抬手示意对面的石凳,“尝尝,今年的明前龙井。”


    叶轻竹没有坐,也没有碰茶杯:“师姐约我来,不会只为喝茶。”


    柳潇湘端起自己那杯,轻啜一口:“这三个月,你做得不错。连克七城,收拢人心,连我都不得不承认——你比我想象的更有手段。”


    “不是手段。”叶轻竹直视她,“是人心所向。”


    “人心?”柳潇湘笑了,“人心是最善变的东西。今日他们因你分田而拥戴你,明日就会因你少分一斗米而唾骂你。”


    她放下茶杯,站起身:


    “叶轻竹,我们不必绕弯子了。”


    “你这三个月攻城略地,靠的是什么?是你那套‘平权’的空话吗?”


    “不。”


    她向前一步,浅灰色的眸子锁定叶轻竹:


    “你靠的,是洛倾辞为你联络各方势力,是于茉莉暗中给你传递情报,是北漠在边境牵制我的兵力——还有,是我那些不争气的部下,因为《女尊令》而人心离散。”


    “若我收回《女尊令》,安抚旧部,全力对付你——”


    她微微一笑:


    “你觉得,你的‘平权盟’,还能撑多久?”


    叶轻竹握紧剑柄:“师姐想说什么?”


    “我想说,”柳潇湘又走近一步,“我们本不必为敌。”


    “我承认,《女尊令》操之过急,杀戮过重。我可以改——男子可读书,可经商,甚至可以入朝为官,只要他们安分守己。”


    “而你,”她看着叶轻竹的眼睛,“可以做我的大将军,统领天下兵马。我们可以一起,建立一个真正男女平权的盛世——不是空话,是实实在在的权力。”


    风吹过,野草低伏。


    叶轻竹沉默了许久,才轻声问:


    “那河间府被屠的三千男丁呢?江南三县那一万多条人命呢?京城菜市口每日流淌的血呢?”


    “——这些,怎么改?”


    柳潇湘的笑容淡去。


    “成大事者,”她缓缓道,“不拘小节。”


    “小节。”叶轻竹重复这个词,忽然笑了,“师姐,你永远不明白。”


    “我不需要什么大将军,也不需要什么盛世空话。”


    “我要的很简单——”


    她拔剑: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你欠下的血债,今日,该还了。”


    剑光起!


    柳潇湘早有准备,墨羽剑瞬间出鞘!


    青与黑,再次碰撞。


    但这一次,只过了十招。


    叶轻竹忽然觉得四肢发软,内力如潮水般退去。她踉跄一步,以剑拄地,才勉强站稳。


    “茶……里有毒?”她咬牙。


    “不是茶。”柳潇湘收剑,淡淡道,“是你呼吸的空气。落雁坡的每一株野花,都被我提前三天,洒了‘春风醉’。”


    “无色无味,随风扩散。你服的避毒丹,只能防入口之毒,防不了弥漫天地间的……花香。”


    叶轻竹眼前开始模糊。


    她最后看到的,是柳潇湘走近的身影,和那双浅灰色眸子里,冰冷的失望。


    然后,黑暗吞噬了一切。


    ——


    叶轻竹醒来时,人在祭天台。


    这是京城最高的建筑,汉白玉砌成,九十九级台阶,平日只有皇帝祭天时才可登临。此刻,她却被人用玄铁链锁在正中的铜柱上。


    铁链粗如儿臂,从手腕、脚踝、腰间缠过,最后锁死在铜柱底部的机关里。玄铁坚硬无比,纵是神兵利器也难以斩断。


    更毒的是,铁链内壁嵌着细密的倒刺,稍一挣扎,便刺入皮肉,血流不止。


    台下,是黑压压的京城百姓。


    柳潇湘站在台边,一袭摄政王服,长发在风中飞舞。她看着醒来的叶轻竹,声音用内力送出,响彻全场:


    “此人,叶轻竹,前朝余孽,假借‘平权’之名,行叛乱之实。三月来,攻城略地,杀戮无辜,罪不可赦!”


    百姓们窃窃私语,却无人敢大声。


    叶轻竹抬起头,看着柳潇湘,忽然笑了。


    笑声嘶哑,却清晰:


    “柳潇湘,你怕了。”


    柳潇湘眼神一冷。


    “你怕我的‘平权’真的深入人心,怕你的‘女尊’谎言被戳穿,怕这天下人终有一天会明白——”


    叶轻竹提高声音,对台下百姓:


    “真正的平权,不是女子压男子!是每个人都凭本事吃饭,凭良心做人!是儿子可以孝顺父亲,妻子可以敬爱丈夫,女子可以读书习武,男子也可以织布绣花——只要他们愿意!”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儿子告发父亲,妻子举报丈夫,邻里互相揭短,人人自危,活得不像人,像畜生!”


    台下哗然。


    柳潇湘厉喝:“住口!”


    她走到叶轻竹面前,压低声音:“你以为,说这些有用?”


    “有用。”叶轻竹直视她,“至少,他们听到了。种子已经撒下,你杀了我,也杀不完。”


    柳潇湘沉默片刻,忽然也笑了。


    那笑容里,有残忍,有快意,也有一丝……悲哀。


    “你说的对,种子已经撒下。”


    “所以,我要用你,把另一颗种子——彻底掐灭。”


    她转身,对台下:


    “传令!”


    “将叶轻竹锁于祭天台,曝晒三日,不断水食。三日后——凌迟处死,以儆效尤!”


    百姓惊呼。


    柳潇湘却已走下台阶,对身边女官低声吩咐:


    “把消息散出去。尤其是……传给洛倾辞。”


    “告诉他——”


    她回头,看了一眼铜柱上浑身是血却依然挺直脊梁的叶轻竹,一字一句:


    “独身赴约,以平权盟兵符,换她性命。”


    “三日期限,过时不候。”


    女官领命而去。


    柳潇湘独自走向皇宫,夕阳将她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风吹过祭天台,扬起叶轻竹散乱的长发。


    她看着天边如血的晚霞,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寒山老人教她剑法时说过的话:


    “轻竹,剑是双刃的。一面杀人,一面伤己。”


    “你要记住,握剑的人,终有一日……也会被剑所伤。”


    她低下头,看着手腕上勒出血痕的玄铁链。


    师父,你说得对。


    但我不后悔。


    如果握剑的代价是要被剑所伤——


    那至少,我的剑,曾为一些对的事,亮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