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 60 章
作品:《齐文镜》 十月初,第一场雪还没落下,白鹿书院的山门,先迎来了五千铁甲。
月朝皇帝在病榻上下旨,以“私藏钦犯、勾结叛逆”之名,发兵围山。领兵的是禁军副统领高焕,一个以酷烈闻名的中年将领。
五千精兵分三路,堵死了书院所有下山通道。弓弩手在前,箭镞在秋阳下闪着寒光;重甲步兵在后,盾牌如墙,缓缓向山门推进。
“书院众人听令——”
高焕骑在马上,声音用内力送出,回荡在山谷间:
“交出钦犯叶轻竹、洛倾辞,解散书院,可免一死。否则,鸡犬不留!”
山门前,齐文镜带着三十名书院弟子持剑而立。人人面色凝重,却无一人后退。
“书院自太祖立朝便存于世,超然物外,不涉朝政。”齐文镜扬声回应,“高统领今日之举,是要违逆祖制,与天下武人为敌吗?”
高焕冷笑:“祖制?陛下就是天!陛下说你们是叛逆,你们就是叛逆!”
他大手一挥:
“放箭!”
第一波箭雨,如蝗虫般遮天蔽日而来!
书院弟子挥剑格挡,剑光交织成网。但箭矢太多,太密,三名弟子中箭倒地,鲜血染红石阶。
“退!退到洗剑坪!”齐文镜急喝。
众人且战且退,撤入山门。箭矢钉在古柏上、石碑上、石阶上,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洗剑坪上,已聚集了所有留在书院的弟子和教习,约两百余人。人人持剑,面色决绝。
柳潇湘不在——她已离山数月,行踪不明。
山主仍在闭关。
能主事的,只有几位年迈的长老,和刚从北疆折返、在此暂避的叶轻竹与洛倾辞。
“五千对两百。”一位白发长老苦笑,“此战……怕是书院千年基业,要断送在我等手中了。”
叶轻竹按着腰间镇岳剑,看向洛倾辞。
洛倾辞正蹲在地上,手指沾着泥土,在青石上画着什么。他画得很专注,对越来越近的喊杀声充耳不闻。
“洛大夫?”齐文镜也看向他。
洛倾辞终于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给我半个时辰。”
“你要做什么?”
“布阵。”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以书院七处药圃为基,布‘青筠毒阵’。”
长老们面面相觑:“毒阵?书院从不……”
“现在不是讲究的时候。”洛倾辞打断他们,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要么用毒,要么死。”
他看向叶轻竹:“我需要七个人,守七处阵眼。阵成之后,毒雾漫延,入阵者内力暂失,四肢麻痹。但布阵之人也需承受反噬——轻则经脉受损,重则武功尽废。”
叶轻竹毫不犹豫:“算我一个。”
“还有我。”齐文镜上前。
另外五名修为最高的弟子也站了出来。
“好。”洛倾辞从药箱中取出七个青瓷瓶,“瓶中是‘青筠散’的引子。你们分别去七处药圃——紫竹、寒潭、听松、望月、鸣泉、栖霞、揽翠。”
他快速交代方位和口诀:“到了之后,将药粉撒入药圃中心,然后以内力催动。记住,一旦开始,不能中断,直到我说‘收阵’。”
七人点头,接过药瓶,分头掠去。
洛倾辞则走向洗剑坪中央,盘膝坐下。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鸽蛋大小的墨绿色珠子——那是洛家祖传的“百草珠”,可引动方圆十里内的草木药性。
他将珠子按在掌心,闭上眼睛,开始低声诵念古奥的口诀。
——
山下,高焕已等得不耐烦。
“故弄玄虚!”他冷哼,“传令,全军推进!一个时辰内,我要踏平洗剑坪!”
五千士兵如潮水般涌上山道。
他们经过紫竹林时,最先察觉到异样。
竹林无风自动,竹叶沙沙作响,叶尖开始渗出淡青色的汁液。汁液滴落在地,迅速蒸发成雾气,雾气带着奇异的草木香,闻之令人神清气爽。
士兵们起初不以为意,甚至有人深吸几口:“这书院倒是好地方,连雾都是香的。”
但很快,有人开始脚步踉跄。
“怎么回事……手脚发软……”
“我提不起力气了!”
“内力……内力在消散!”
恐慌如瘟疫般蔓延。
而这才只是开始。
寒潭边的药圃,雾气呈冰蓝色,触之如针刺,冻得士兵牙齿打颤;听松崖下的药圃,雾气带着松脂的辛辣,吸入后双目刺痛,泪流不止;望月坡上,雾气如月光般朦胧,却让人产生幻觉,分不清敌我……
七处药圃,七种毒雾。
这些雾气并非剧毒——洛倾辞终究留了手,没有用见血封喉的杀招。但它们混合之后,在山风的吹拂下,笼罩了整个白鹿山。
五千士兵,如陷泥沼。
弓箭手拉不开弓,重甲兵举不动盾,骑兵从马上栽落。他们像喝醉了酒,东倒西歪,手中的兵器叮叮当当掉了一地。
“妖术!书院用妖术!”高焕在阵后嘶吼,但他自己也感觉手脚发麻,内力如退潮般消散。
他咬牙拔刀,想亲自冲阵,却只迈出三步,便单膝跪地,刀尖杵地才勉强撑住身体。
“撤……撤退!”他嘶声下令。
但已经晚了。
——
洗剑坪上,洛倾辞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他掌心的百草珠光芒明灭不定,七处阵眼的反噬之力,正通过这颗珠子,全部压在他一个人身上。经脉如被千万根针同时穿刺,气血逆流,喉头腥甜。
但他不能停。
阵法一旦开始,中断则反噬加倍,所有布阵之人都会经脉尽断而亡。
“叶姑娘……齐师兄……”他咬牙传音,“可以了……冲阵……”
声音虚弱,却清晰地传入七人耳中。
叶轻竹守在紫竹阵眼,闻言猛然睁眼。
她拔出镇岳剑,长剑漆黑如夜,剑身却隐隐泛起青芒——是毒雾在剑上凝结成霜。
“书院弟子!”她清喝一声,声震山谷,“随我——杀!”
两百道身影,如离弦之箭,从洗剑坪冲下!
剑光如雪,在青色的毒雾中绽放。
这是一场不对等的屠杀。
五千士兵毫无还手之力,像待宰的羔羊。书院弟子们却如有神助,在毒雾中来去自如——洛倾辞提前给他们服了解药。
叶轻竹冲在最前。
镇岳剑沉重如山,每一剑挥出,都有三五人倒下。她没有下死手,只是挑断手筋脚筋,或刺伤非要害处。但惨叫声依然此起彼伏,混着血腥味和毒雾的草木香,构成一幅地狱般的画卷。
齐文镜跟在她身侧,剑光如虹,专挑军官下手。每杀一人,敌阵就乱一分。
半个时辰后,山道上已躺满了呻吟的士兵。
五千兵马,折损过半。剩下的人连滚带爬向山下逃去,盔甲、兵器丢了一路,狼狈不堪。
高焕被亲兵架着逃到山脚,回头望向被青色毒雾笼罩的白鹿山,眼中尽是恐惧与怨毒。
“撤……撤回京城……”他吐出一口黑血,“此仇……必报……”
——
毒雾渐渐散去。
太阳重新照进山谷时,洗剑坪上已是一片狼藉。
受伤的士兵被集中看管,书院弟子们正在救治同门——刚才的冲杀中,也有十几人受伤,三人重伤。
叶轻竹拄着剑喘息,镇岳剑尖还在滴血。她胸前伤口又裂开了,鲜血染红了绷带,但她浑然不觉。
她看向洗剑坪中央。
洛倾辞还盘膝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洛大夫!”齐文镜快步过去。
洛倾辞缓缓睁开眼,脸色白得透明,嘴角有一缕血迹。他勉强笑了笑,想说什么,却猛地咳出一大口血。
血是黑色的——是毒气反噬入体。
“快!扶他进药庐!”叶轻竹冲过去。
几个弟子七手八脚抬起洛倾辞,奔向药庐。叶轻竹紧跟在后,握着他的手,只觉得那只手冰凉刺骨。
药庐内,洛倾辞躺在竹榻上,气息微弱。
叶轻竹撕开他胸前的衣衫——皮肤下,墨绿色的毒气如蛛网般蔓延,已侵入心脉。
“怎么会这样……”她声音发颤。
“青筠阵……反噬……”洛倾辞艰难地开口,“七处阵眼……的反噬……都压在我一人身上……正常……”
“你别说话!”叶轻竹转头冲外面喊,“拿银针!拿‘九转还魂丹’——如果还有的话!”
齐文镜苦笑:“九转还魂丹……上次洛大夫已经用了最后一粒。”
叶轻竹的心沉到谷底。
她握住洛倾辞的手,内力源源不断渡过去,想帮他压制毒气。但她的内力一入体,就被毒气疯狂吞噬,反而加重了他的痛苦。
“别……”洛倾辞摇头,“没用……这是……洛家秘术的反噬……只能……自己扛……”
他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努力扯出一个笑容:
“放心……我死不了……祖父说……我命硬……”
话音未落,又咳出一口黑血。
叶轻竹的眼泪终于掉下来,滴在他手背上。
“你答应过我的……”她哽咽,“答应过要陪我走到最后……”
“嗯……”洛倾辞闭上眼睛,“所以……我不会死……”
他的呼吸渐渐平稳,像是昏睡过去,但胸口的毒气仍在缓缓蔓延。
叶轻竹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齐文镜带人处理善后,清点伤亡,加固防御——谁知道朝廷会不会再派兵来。
直到黄昏。
药庐外忽然传来弟子们的惊呼声:
“柳师姐!”
叶轻竹猛然抬头。
药庐门口,一袭白衣的柳潇湘不知何时站在那里。她依旧是那副清冷模样,只是眼中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
她走进来,看了一眼竹榻上的洛倾辞,又看向叶轻竹。
“毒阵布得不错。”她淡淡道,“以药圃为基,引草木之毒,既退敌,又不伤书院根本——洛倾辞,你终究还是心软。”
叶轻竹握紧剑柄:“你来做什么?”
“来看看。”柳潇湘走到榻边,手指虚按在洛倾辞腕脉上,“毒气入心脉三寸,再深一分,神仙难救。不过……他体内似乎有某种东西,在护着心脉。”
她收回手,看向叶轻竹:
“是洛家的‘百草蛊’。以身为皿,养蛊护心。难怪他敢布这种反噬自身的毒阵。”
叶轻竹怔住:“蛊?”
“医毒不分家,蛊毒亦然。”柳潇湘转身,面对她,“叶轻竹,我今日来,不是与你吵架的。”
她顿了顿:
“洛倾辞这身本事,留在书院,可惜了。”
“我最后问他一次——”
她的声音清晰而冰冷,在药庐中回荡:
“是选那虚无缥缈的复国大业,跟着这些前朝遗老苟延残喘;”
“还是选我,选一条真正能改变这世道的路;”
“或者……”
她看向叶轻竹,眼中闪过一丝讥诮:
“选你,选这条注定布满荆棘、随时可能丧命的逃亡之路。”
叶轻竹站起身,与她对视:
“他不必选。”
“他的路,他自己走。但他若选我——”她一字一句,“我拼死,也会护他周全。”
柳潇湘笑了。
笑容里有失望,有嘲讽,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好。”
她转身,走向门口。
“等他醒了,告诉他: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下一次见面,若他还是这个答案——”
白衣在门口停顿一瞬:
“我便不会再留手。”
话音落,人已消失在暮色中。
药庐重归寂静。
只有洛倾辞微弱的呼吸声,和叶轻竹紧握剑柄的骨节轻响。
窗外,残阳如血。
照在洗剑坪上那些未干的血迹上,也照在远方——那里,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