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 59 章

作品:《齐文镜

    去北疆的路,必经泸州。


    叶轻竹与洛倾辞扮作北上的药材商,马车在官道上缓行。越靠近泸州,路上的流民越多,个个面黄肌瘦,眼神惊恐。


    空气中,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焦糊味。


    第三日黄昏,他们绕过一个山坳,前方赫然出现一座小城。


    城墙低矮,城门洞开。没有守军,没有行人,只有几只乌鸦在城楼上盘旋,发出嘶哑的啼叫。


    太静了。


    洛倾辞勒住马,眉头紧锁:“不对。”


    叶轻竹翻身下马,按着剑柄,一步步走向城门。越近,那股焦糊味越浓,还混杂着另一种更熟悉的味道——血腥。


    踏入城门的瞬间,她僵住了。


    街道上,尸体横七竖八。


    不是战死的士兵,是穿着粗布衣裳的百姓。有挑着担子的货郎,有抱着孩子的妇人,有白发苍苍的老者……全都倒在血泊里,很多人的眼睛还圆睁着,凝固着死前的惊恐。


    叶轻竹的手开始发抖。


    她走过一条街,又一条街。每条街都是同样的景象——屠杀,无差别的屠杀。


    县衙在城中央,大门碎裂,牌匾歪斜。院子里,几十具穿着衙役服色的尸体堆叠在一起,血把青砖地染成了暗红色。


    一个老妇跪在尸堆旁,怀里抱着一个年轻的衙役。衙役胸口有个对穿的血洞,早已气绝多时。


    老妇没有哭嚎,只是轻轻摇晃着儿子的身体,像在哄婴儿入睡。嘴里反复喃喃:


    “三儿不怕……娘在这儿……”


    “他们早上还说,等发了饷,给娘买件新棉袄……”


    “三儿就是贪吃,饷银总不够花……”


    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只剩气音。


    叶轻竹走到老妇面前,蹲下身。老妇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着她,忽然笑了,笑容凄惨如鬼:


    “姑娘……你说,我儿犯了什么罪?”


    “他十四岁就没了爹,为了养我,来衙门当差……”


    “扛米袋,巡夜,给老爷们跑腿……连只鸡都不敢偷……”


    “那些白衣仙女……凭什么杀他?”


    “她们要女子当政……我儿就是个看门的……碍着她们什么了?”


    老妇的声音陡然尖利:


    “她们凭什么!!”


    最后一句,是嘶喊出来的。喊完,老妇一口血喷在儿子脸上,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洛倾辞疾步上前诊脉,片刻后,缓缓摇头。


    气绝,心脉尽碎。


    叶轻竹跪在血泊里,看着眼前两具依偎的尸体。


    风吹过,卷起地上的纸钱和灰烬。


    她想起柳潇湘在竹林里说的话:“我要重建那个盛世……让天下女子不再为奴为婢……”


    又想起狗儿烧得通红的小脸,想起安宁镇那些等药救命的百姓。


    最后,她想起自己立誓时说的:“我要救的是具体的人。”


    具体的人……


    眼前这个死去的衙役,难道不是具体的人吗?


    他的母亲,难道不是具体的人吗?


    叶轻竹缓缓站起身。


    手上、衣摆上,都沾了血。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染血的掌心,忽然笑了。


    笑声很轻,却让洛倾辞心头一紧。


    “柳潇湘的大营,”她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在哪儿?”


    第四十七章白衣大营


    柳潇湘的大营,设在泸州城外三十里的白云观。


    道观本是清修之地,如今却成了兵营。观外空地上扎着几十顶白色营帐,营中往来皆是白衣女子,或持剑,或挽弓,神情肃杀。


    观门两侧,挂着那面刺眼的白旗:“女子当政”。


    叶轻竹单骑而来,在营门前勒马。


    守门的白衣女子厉喝:“来者何人!”


    “叶轻竹。”她翻身下马,“见你们首领。”


    女子们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入内通报。片刻后,观门大开。


    柳潇湘站在正殿前的台阶上,依旧一身白衣,长发以木簪绾起,腰间悬着墨羽剑。她看着叶轻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很快又归于冰冷。


    “叶师妹,”她声音清冷,“你来晚了。若早半月,我还当你是个可用之才。”


    叶轻竹一步步走上台阶,在柳潇湘面前三丈处站定。


    她没有看柳潇湘,而是望向观内——殿前广场上,堆放着许多箱子,箱盖敞开,里面是金银、绸缎、粮食。


    “这些东西,”她开口,“是哪儿来的?”


    “自然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柳潇湘淡淡道,“那些贪官污吏搜刮的民脂民膏,我拿来养兵,有何不妥?”


    “那城里的百姓呢?”叶轻竹抬起头,直视她的眼睛,“那些货郎、妇人、老人……他们也是贪官污吏?”


    柳潇湘眉头微蹙:“成大事者,难免有误伤。”


    “误伤?”叶轻竹笑了,“三百七十四具尸体,三百七十四个‘误伤’?”


    她向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


    “柳潇湘!你看看我身上这血!这是我从一个老妇人怀里抱着的衙役身上沾来的!那衙役才十九岁,早上出门时还说要给娘买新棉袄!”


    “他就该死吗?!”


    广场上的白衣女子们纷纷侧目。


    柳潇湘脸色沉了下来:“叶轻竹,你太天真了。变革总要流血,这是代价。”


    “代价?”叶轻竹眼中寒光爆射,“凭什么你的大业,要用无辜者的血来付代价?!”


    “因为他们生在男权当道的世道!”柳潇湘声音也凌厉起来,“他们的父兄、丈夫、儿子,都曾压迫过女子!这世道对女子的每一分不公,都该由所有男子来偿还!”


    “那孩子呢?!”叶轻竹厉声质问,“我刚进城时,看见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胸口被一剑穿心!他也压迫过女子吗?!”


    柳潇湘沉默。


    风吹过广场,白旗猎猎作响。


    许久,她缓缓开口:“叶轻竹,我以为你和那些庸人不同。我以为你明白,为了一个更好的世道,牺牲是必要的。”


    “我不明白。”叶轻竹摇头,一字一句,“我只知道,如果有人告诉我,为了一个‘更好的世道’,需要牺牲我爹、我娘、我师父的命——”


    她拔出碎雪剑:


    “我会先杀了那个人。”


    剑光如雪,映亮她决绝的眉眼。


    柳潇湘看着那柄剑,看着剑身上蛛网般的裂纹,忽然笑了。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深深的失望。


    “寒山老人教你的,是妇人之仁。”


    她也拔出了墨羽剑。


    漆黑的剑身在秋阳下吸收着所有光线,剑尖斜指地面:


    “既然道理说不通,那就用剑说话。”


    “让我看看,你的‘仁’,能不能挡住我的‘道’。”


    ——


    没有裁判,没有规则。


    只有两道身影,在白云观前的广场上,骤然相撞!


    青与黑,雪与夜。


    叶轻竹的剑如疾风骤雨,每一剑都倾注着满腔的悲愤。寒山十九剑在她手中发挥到极致,“竹影穿云”直刺咽喉,“雪落无声”封死退路,“千山暮雪”笼罩八方!


    但柳潇湘的剑更快,更冷,更无情。


    墨羽剑在她手中仿佛活物,剑招诡谲莫测,时而如毒蛇吐信,时而如飞鸟回旋,时而如泰山压顶。她甚至不用完整的惊鸿剑法,只是最简单的劈、刺、撩、斩,却每一招都精准地打在叶轻竹剑势最薄弱处。


    三十招,叶轻竹左臂添了一道血痕。


    五十招,右腿被剑气划开,鲜血染红裤管。


    七十招,碎雪剑与墨羽剑再次硬撼,剑身上的裂纹蔓延,几乎贯穿整个剑脊!


    “你的剑要碎了。”柳潇湘冷冷道,“就像你的道一样,华而不实,一碰就碎。”


    叶轻竹不答,只是咬牙出剑。


    她想起洗剑坪上初遇,想起竹林中的招揽,想起那些关于“女子盛世”的灼热话语。


    也想起县城里那三百七十四具尸体。


    剑越来越重。


    不是碎雪剑重,是她的心重。


    九十招时,右肩旧伤骤然剧痛——是当年箭镞碎片留下的暗伤,在连续恶战与内力催逼下,终于再次迸裂。


    她动作一滞。


    只一瞬。


    柳潇湘的剑已到胸前。


    叶轻竹急退,碎雪剑回防,却已慢了半拍。墨羽剑的剑尖刺破她胸前衣襟,入肉三分,鲜血瞬间涌出。


    剧痛让她眼前发黑,踉跄后退,以剑拄地才勉强站稳。


    碎雪剑发出一声悲鸣,剑脊上最大的一道裂纹,终于彻底裂开。剑身从中断开,上半截“当啷”落地,下半截还握在她手中。


    断剑。


    就像她与柳潇湘之间,那曾经若有若无的、同门之谊的最后一丝牵连。


    柳潇湘收剑,墨羽剑尖滴落一滴血。


    她看着叶轻竹惨白的脸、胸前的伤口、还有手中那半截断剑,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东西——像是惋惜,又像是解脱。


    “你输了。”她声音依旧冰冷,“看在那个人面子上,饶你一命。”


    叶轻竹喘息着,抬起头:“谁?”


    “洛倾辞。”柳潇湘淡淡道,“告诉他,他的毒,我记下了。若他再不归顺,下次——”


    她剑尖微抬,指向叶轻竹心口:


    “便是你的死期。”


    说完,她转身,白衣在秋风中飘荡,走向大殿。


    “柳潇湘!”


    叶轻竹嘶声喊住她。


    柳潇湘停步,没有回头。


    “你记住,”叶轻竹撑着断剑,一字一句,像用尽全身力气,“今日你不杀我,来日——我必亲手斩你于剑下。”


    “为那三百七十四个冤魂。”


    柳潇湘沉默片刻,轻笑一声:


    “我等着。”


    白衣消失在殿门内。


    广场上的白衣女子们围了上来,剑尖指向叶轻竹。


    “让她走。”殿内传来柳潇湘的声音,“断剑之人,已不配为敌。”


    女子们让开一条路。


    叶轻竹咬着牙,捡起地上那半截断剑,将两截残剑并在一起,用布条死死缠住。然后转身,一步步,踉跄着走出白云观。


    每一步,都在青石地上留下一个血脚印。


    观外,洛倾辞不知何时已赶到,正被几名白衣女子拦住。看见叶轻竹浑身是血地走出来,他瞳孔骤缩,冲上前扶住她。


    “走……”叶轻竹只说出一个字,便眼前一黑,倒在他怀中。


    洛倾辞抱起她,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身后,白云观的白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


    那面旗上,“女子当政”四个血字,在夕阳下,红得刺眼。


    第四十九章断剑之誓


    叶轻竹昏迷了一天一夜。


    洛倾辞在荒山破庙里为她疗伤——胸口的剑伤深及肋骨,右肩旧伤再次崩裂,内力耗尽,经脉受损。


    最麻烦的是,她心脉郁结,有走火入魔之兆。


    “柳……潇……湘……”她在昏迷中,还在咬牙切齿地念这个名字。


    洛倾辞用银针为她疏导内力,又喂她服下安神定魂的丹药。直到第二日正午,她才悠悠转醒。


    第一眼,看见的是庙顶漏下的天光。


    第二眼,看见的是洛倾辞憔悴的脸。


    “剑……”她嘶声说。


    洛倾辞默默将缠着布条的断剑递给她。


    叶轻竹接过,颤抖着手解开布条。两截碎雪剑静静躺在掌心,断口参差,像被硬生生掰断的骨头。


    她看着这柄陪她走过十年江湖、斩过贪官、救过百姓、也差点死在皇宫的剑,许久,一滴泪滑落。


    滴在剑脊上,顺着裂纹流淌。


    “它断了。”她轻声说。


    “剑会断,”洛倾辞握住她的手,“但剑意不会。”


    叶轻竹抬起头,看着他。


    “寒山老人教你剑法时,可曾说过,剑是什么?”他问。


    叶轻竹沉默片刻,缓缓道:“师父说……剑是手臂的延伸,是心意的具现。持剑者,心正,则剑正。”


    “那现在,”洛倾辞看着她,“你的心,还正吗?”


    叶轻竹闭上眼。


    她想起县城里的血,想起老妇的哭诉,想起柳潇湘冰冷的眼神。


    也想起自己的誓言:诛暴君,安天下。


    许久,她睁开眼,眼中再无迷茫,只有一片淬炼过的清明:


    “正。”


    “我要杀的,从不是某一个性别,某一种身份。”


    “我要杀的,是‘不仁’。”


    “月朝皇帝不仁,我杀皇帝。柳潇湘不仁——我一样杀她。”


    洛倾辞笑了。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长条形的布包,解开——里面是一柄剑。


    剑鞘古朴,没有任何纹饰,通体乌黑,与柳潇湘的墨羽剑有几分相似,却更沉,更拙。


    “这是我祖父留下的。”洛倾辞将剑递给她,“他生前说,此剑名‘镇岳’,是前朝铸剑大师取天山玄铁所铸,剑成之日,雷劈不断,火熔不化。”


    “他本想在合适的时候,赠予一位配得上它的剑客。”


    “现在,我觉得你配得上。”


    叶轻竹接过剑。


    入手极沉,比碎雪剑重三倍有余。她缓缓拔剑——


    剑身漆黑如永夜,没有任何反光,却自有一股沉浑厚重之气扑面而来。剑脊宽厚,剑刃看似钝拙,但指尖轻触,便感到一股刺骨的锋锐。


    好剑。


    她挥了挥,剑风沉重,却意外地趁手。仿佛这剑生来就该由她来握。


    “镇岳……”她轻声念着这个名字,“镇守山岳,宁折不弯。”


    她将断成两截的碎雪剑仔细包好,收入行囊。然后起身,手持镇岳,走到破庙门口。


    外面,秋阳正烈。


    她举起剑,剑尖向天,一字一句:


    “以此剑立誓——”


    “不仁者,皆可杀。”


    “无论男女,无论尊卑。”


    “此志不改,此心不灭。”


    声音在荒山中回荡,惊起一群飞鸟。


    洛倾辞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挺直的背影,眼中满是温柔与骄傲。


    这才是叶轻竹。


    不是被仇恨驱动的复仇者,不是被理想蛊惑的狂热者。


    而是一个看清了黑暗,却依然选择坚守心中之“仁”的——


    剑客。


    ——


    三日后,他们继续北上。


    叶轻竹的伤还未痊愈,但她坚持要走。胸口的剑伤用最好的金疮药敷着,外面缠着厚厚的绷带,外面再套上粗布衣裳,倒也看不出异常。


    只是脸色依旧苍白,骑马时需洛倾辞在旁边照应。


    “柳潇湘不会善罢甘休。”路上,洛倾辞说,“她这次放你走,一是看在我的毒术份上,二是……她还没放弃招揽你。”


    “招揽?”叶轻竹冷笑,“用三百七十四条人命招揽?”


    “在她看来,那是必要的牺牲。”洛倾辞目光深远,“就像当年我祖父……为了救更多的人,有时不得不放弃一些人。”


    叶轻竹看向他:“你赞同她?”


    “我不赞同。”洛倾辞摇头,“但我理解。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人看见一个人落水,会跳下去救;另一种人,会先造一艘大船,希望将来能救所有人。”


    “柳潇湘是第二种。而你……”他看着她,“你是第一种。”


    “第一种人,往往救不了几个人,还会把自己搭进去。”


    叶轻竹沉默。


    许久,她轻声说:“可我师父就是第一种人。他救了我。”


    “我爹也是第一种人。他守铁壁关,想救关后的百姓。”


    “我也是第一种人。”她抬起头,眼中映着北方的天空,“就算只能救一个,也要救。”


    洛倾辞笑了,握住她的手:


    “好。”


    “那我们就做第一种人。”


    “救一个,是一个。”


    马蹄嘚嘚,车轮辘辘。


    北上的路还很漫长,前方是风雪,是战场,是二十年前叶家覆灭之地。


    也是叶轻竹,将要重新站起来的地方。


    她摸了摸腰间镇岳剑冰冷的剑柄。


    断剑已碎,新剑当立。


    柳潇湘,我们北疆再见。


    到那时——


    剑下分生死,道上见真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