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 58 章

作品:《齐文镜

    九月,京城芙蓉花正盛。


    于茉莉以“赏芙蓉、议江南水患”为名,在兵部尚书府设宴。请柬送出七份,赴宴者却只有两人——太子赵景琰,三皇子赵景煜。


    其余皇子,称病的称病,外巡的外巡。


    “这两人斗了十年,如今父皇病重,愈发剑拔弩张。”于茉莉站在水榭中,看着池中残荷,“请旁人,旁人也不敢来。”


    叶轻竹隐在假山后,一身侍女的青布衣裳,低头端着茶盘。碎雪剑藏在后厨柴堆,今夜她用不上剑。


    洛倾辞扮作太医随从,背着药箱,站在水榭外廊下。药箱底层,有一个夹层,里面是三个小瓷瓶。


    一瓶“七日散”,无色无味,入酒即化,饮下后毫无知觉,七日后心脉悄然断裂,状似急病暴毙。


    一瓶“醉春风”,服后半刻钟内神智昏沉,有问必答。


    还有一瓶,是解药。


    “记住,”昨夜,洛倾辞在密室中反复交代,“七日散只下给三皇子。太子那边,用醉春风——我们需要知道东宫到底掌握了多少。”


    叶轻竹点头:“于茉莉可信?”


    “她想要从龙之功,但更想让她父亲坐上首辅之位。”洛倾辞目光沉沉,“目前,我们的目标一致。”


    暮色四合时,两位皇子到了。


    太子赵景琰一身明黄常服,眉目阴鸷,身后跟着四名气息沉凝的侍卫。三皇子赵景煜则是一袭月白锦袍,笑容温润,只带了两名文士模样的随从。


    “皇兄。”赵景煜含笑行礼。


    “三弟。”赵景琰虚扶一把,眼中却无笑意。


    宴设在水榭。八仙桌上摆着二十四道时令佳肴,侍女鱼贯而入,斟酒布菜。叶轻竹低着头,为三皇子斟酒时,手指极稳,酒液如线,注入白玉杯中,没有一丝涟漪。


    洛倾辞站在廊下,指尖捏着一粒黄豆大小的蜡丸。蜡丸里封着“醉春风”的粉末,待太子酒杯空时,他需以太医身份上前请脉,趁机将蜡丸弹入新斟的酒中。


    酒过三巡,气氛依旧冰冷。


    “江南水患,皇兄觉得该派谁去赈灾?”赵景煜笑着问。


    “自有工部与户部会商。”赵景琰抿了一口酒,“倒是三弟,听说你上月去了一趟北疆,见了镇北军李将军?”


    “秋狩罢了。”赵景煜转动酒杯,“李将军是父皇旧部,儿时还教过我骑射,叙叙旧而已。”


    话中有话,刀光剑影。


    于茉莉适时举杯:“两位殿下,江南水患关乎百万民生,不论派谁去,总需一位殿下坐镇协调。不知哪位殿下愿为国分忧?”


    这是**裸的站队邀请了。


    赵景琰与赵景煜对视一眼,同时举杯。


    就在此时——


    洛倾辞动了。


    他背着药箱上前,躬身道:“太子殿下,您近日咳疾未愈,酒宜少饮。容微臣为您请脉,酌情增减药量。”


    赵景琰不耐地摆摆手,却还是伸出了手腕。


    洛倾辞三指搭脉,垂眸静听。就在他收回手的瞬间,袖中那颗蜡丸无声滑落,精准落入侍女刚为太子斟满的新酒杯中。蜡遇热酒,顷刻融化,粉末消弭无形。


    整个过程,快得连叶轻竹都只看到一抹残影。


    她心头一紧,低头退到阴影里。


    “无大碍,但酒确宜少饮。”洛倾辞退下。


    赵景琰不以为意,举杯向赵景煜:“三弟,江南之事,容后再议。今日只赏芙蓉,不论国事。”


    “皇兄所言极是。”赵景煜含笑举杯,杯中酒液在灯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两人同时饮尽。


    叶轻竹看见,三皇子喉结滑动,那杯掺了七日散的酒,一滴不剩。


    宴继续,话更少。


    半个时辰后,太子赵景琰忽然扶额:“这酒……后劲颇大。”


    于茉莉关切道:“殿下可是累了?偏厅已备好醒酒汤。”


    赵景琰起身,脚步微晃。洛倾辞上前搀扶:“微臣送殿下过去。”


    两人转入偏厅,门轻轻合上。


    水榭中,只剩下于茉莉与三皇子。


    赵景煜把玩着酒杯,笑容依旧温润,眼神却锐利起来:“于将军今日这宴,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于茉莉笑容不变:“殿下说笑了。”


    “明人不说暗话。”赵景煜放下酒杯,“太子近日动作频频,拉拢禁军,结交阁老。于将军是聪明人,该知道站哪边才是长久之计。”


    “殿下是指……”


    “若我登基,”赵景煜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兵部尚书之位,可不仅是令尊的。于家,可封侯。”


    于茉莉瞳孔微缩。


    偏厅内,洛倾辞将一枚银针刺入太子颈□□位。


    赵景琰眼神涣散,瘫在太师椅上。


    “殿下,”洛倾辞声音平缓,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上月东宫暗卫在江州峡谷伏击赈灾队,是谁下的令?”


    “是……孤。”赵景琰喃喃。


    “为何要杀洛倾辞?”


    “他是……前朝余孽……洛铭的孙子……留不得……”


    “这些消息,从何得来?”


    “于……于成……于尚书密报……”


    廊外,叶轻竹与于茉莉对视一眼。于茉莉脸色微白,却强自镇定。


    洛倾辞继续问:“东宫如今,掌握了多少前朝遗臣的名单?”


    赵景琰嘴唇蠕动,报出七个名字。其中三个,叶轻竹在魏老的密卷上见过。


    “还有呢?”洛倾辞指尖银针微微转动。


    “还……还有……白鹿书院……有他们的人……但不知是谁……”


    水榭中,赵景煜忽然起身:“时候不早,孤也该回了。”


    于茉莉忙道:“臣女送殿下。”


    “不必。”赵景煜摆摆手,带着随从向外走去。经过假山时,他忽然停步,看了低着头的叶轻竹一眼。


    那一眼,意味深长。


    叶轻竹心头一跳,却始终没有抬头。


    直到三皇子的身影消失在月门外,她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偏厅门开,洛倾辞走出,对于茉莉点了点头。


    “问出来了。”他声音极轻,“东宫知道的,比我们想象的多。但好在……他不知道最关键的那个名字。”


    于茉莉看向他:“哪个名字?”


    洛倾辞没有回答,只是看向叶轻竹。


    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


    ——叶轻竹。


    太子还不知道,叶家遗孤还活着,并且已经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七日散的药效,七日后发作。”洛倾辞收回目光,“这七日,需让三皇子‘抱恙’,闭门谢客,以免节外生枝。”


    于茉莉点头:“我来安排。”


    夜色渐深。


    两位皇子先后离府。兵部尚书府重归寂静,只有池中残荷在秋风中瑟瑟作响。


    叶轻竹与洛倾辞换回常服,从后门悄然离开。


    马车驶过寂静的街道,车厢内,两人沉默不语。


    许久,叶轻竹轻声问:“那七个人……”


    “魏老会处理。”洛倾辞握住她的手,“放心。”


    她的手很凉。他用力握紧,想把自己的温度传过去。


    “叶轻竹,”他忽然说,“若你觉得……这条路太脏,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下毒,构陷,挑动骨肉相残。


    这不是她曾经信奉的侠义之道。


    叶轻竹看着窗外流逝的夜色,很久,才低声说:


    “我父亲一生光明磊落,最后被乱刀砍死,悬首城门。”


    “我母亲温婉善良,最后饮鸩自尽,尸骨无存。”


    “洛倾辞,这世道本身……就是脏的。”


    她转过头,看着他,眼中映着车窗外的灯火,明明灭灭:


    “想要在脏水里洗干净身子,是痴人说梦。我们能做的,只能是……把脏水烧干。”


    洛倾辞将她拥入怀中。


    马车辘辘,驶向京城深处,驶向更深的黑夜。


    七日后,黎明,三皇子府传出噩耗。


    三皇子赵景煜,于睡梦中突发心疾,暴毙而亡。


    太医查验,脉象显示心脉齐断,确是急病。但三皇子妃哭诉,殿下前日尚在院中练剑,身体康健,绝无隐疾。


    矛头,悄无声息地转向了最后与三皇子公开不和的——


    太子赵景琰。


    ——


    三皇子暴毙第三日,早朝。


    太极殿上,御史大夫出列,直言三皇子死因蹊跷,请求彻查。话音未落,三皇子一派的官员纷纷附议。


    太子党则厉声反驳,称此为污蔑,要求严惩造谣者。


    龙椅上的老皇帝咳嗽不止,脸色灰败,看着下面吵成一团的臣子,眼中尽是疲惫与失望。


    “够了!”他猛地一拍龙椅,却因用力过猛,剧烈咳嗽起来,鲜血从指缝渗出。


    大殿死寂。


    “传……传朕旨意。”老皇帝喘息着,“三皇子……按亲王礼制下葬。死因……由刑部、大理寺、太医院三方会查。一月内……给朕结果。”


    圣旨下,暗流却更汹涌。


    三皇子党认为这是太子拖延时间,销毁证据。太子党则认为这是有人构陷,图谋储位。


    朝堂裂痕,从暗处摆上了明面。


    而在这裂痕之下,更隐秘的火焰开始燃烧。


    第四十三章白衣起


    三皇子头七那日,江南泸州,暴雨。


    县衙大门在深夜被轰然撞开。十几个黑衣人冲入,见男丁便杀——县令、师爷、衙役、甚至马夫。血从大堂流到天井,混着雨水,染红了整座衙门。


    最后,黑衣人在县衙正堂的梁上,悬起一面白布旗。


    旗上四个血字:女子当政。


    同一夜,泸州粮仓被劫,守仓官兵全部被杀,尸体被剥去上衣,背上用刀刻着“牝鸡司晨,天诛地灭”。


    消息传开,泸州大乱。


    有百姓拍手称快——这县令是个贪官,死有余辜。


    更多人惊恐万状——这是造反!是妖人作乱!


    而这一切的幕后,一袭白衣的柳潇湘,正站在泸州城外的山岗上,望着城中冲天的火光。


    她身后,站着十二名女子。皆着白衣,面覆白纱,手持长剑。


    “第一步。”柳潇湘声音清冷,“让天下人知道,女子也能杀人,也能夺权。”


    “下一步呢,师姐?”一名女子问。


    “下一步,”柳潇湘转身,望向北方,“等朝堂乱到无可收拾,等百姓对月朝彻底失望。然后……”


    她眼中寒光一闪:


    “取京城。”


    第四十四章恐慌


    泸州之事,如野火燎原。


    接下来半个月,江南又有三处县衙遭袭,模式如出一辙:深夜破门,屠杀男官,悬挂“女子当政”血旗。


    朝廷连发八道剿匪令,却连凶手的影子都摸不到。民间开始流传各种谣言:


    有说这是前朝女帝阴魂不散,回来索命。


    有说这是深山修炼的妖女,专吸男子阳气。


    更有甚者,开始怀疑身边的女子——寡妇、女医、甚至尼姑,都成了可疑对象。


    恐慌在蔓延。


    而在这恐慌中,另一种声音也开始悄悄滋生——


    “那些狗官,死了活该!”


    “女子当政……若真能杀尽贪官,有何不可?”


    “听说领头的是个白衣仙女,专杀为富不仁的男子……”


    茶馆里,酒肆中,田间地头,窃窃私语如虫蚁,啃噬着月朝摇摇欲坠的根基。


    京城,兵部尚书府密室。


    于茉莉将密报拍在桌上:“柳潇湘!她这是要把我们都拖下水!”


    她对面的阴影里,坐着叶轻竹和洛倾辞。


    “她要的,就是天下大乱。”洛倾辞平静道,“越乱,她的‘女子盛世’才越有土壤。”


    “可她现在杀的全是小官小吏!”于茉莉咬牙,“真正该杀的人在京城!在皇宫!”


    “她在积蓄力量,也在试探朝廷的反应。”叶轻竹开口,“更重要的是——她在用这种方式,筛选同道。”


    于茉莉一怔。


    “那些因她杀人而叫好的百姓,那些偷偷给她送粮的农户,甚至那些暗中掩护她行踪的乡绅……”叶轻竹目光沉静,“这些人,将来都会成为她的根基。”


    洛倾辞点头:“她在播种。而我们……”


    他看向叶轻竹:


    “该准备收割了。”


    第四十五章暗涌


    十月初九,刑部、大理寺、太医院三方会查的结果出来了。


    结论含糊其辞:三皇子确系心脉断裂而亡,但“是否外力所致,暂无确凿证据”。建议“继续详查”。


    这份和稀泥的结论,激怒了三皇子党。


    当天下午,十三名官员联名上书,弹劾太子“残害手足,德行有亏”,要求废储。


    太子党则反咬一口,称三皇子“结党营私,图谋不轨”,死有余辜。


    朝堂彻底分裂。


    老皇帝在病榻上看到奏折,气得吐血昏迷。太医抢救半日,才勉强吊住一口气。


    京城,开始戒严。


    禁军十二卫调动频繁,东宫与三皇子府旧部摩擦不断。坊间传言,今夜可能要兵变。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午夜——


    一匹快马冲入京城,马上驿卒高举八百里加急的旗子,嘶声大喊:


    “北疆急报!蛮族三十万大军南下!镇北军告急!”


    消息如惊雷,炸醒了所有沉睡或假装沉睡的人。


    蛮族来了。


    在这个月朝最虚弱的时候。


    兵部尚书府,于茉莉接到父亲手令:立即进宫,商议北疆军务。


    她换上戎装,临行前,回头对密室方向说了一句话:


    “乱局已开。接下来……各凭本事吧。”


    密室中,叶轻竹与洛倾辞对坐。


    桌上摊着一张北疆地图。


    “蛮族南下,是危机,也是机会。”洛倾辞指尖点在地图上的“铁壁关”——叶家当年死守之地,“朝廷必然要派兵增援。而谁掌握了这支军队……”


    “谁就掌握了天下的权柄。”叶轻竹接道。


    她抬起头,眼中燃烧着冰冷的光:


    “我要去北疆。”


    不是请求,是宣告。


    洛倾辞看着她,许久,缓缓点头:


    “好。”


    “但这一次,不是去复仇。”


    他握住她的手,声音低沉而坚定:


    “是去拿回,本就属于你的东西。”


    “镇北军,曾是你父亲的军队。”


    “现在,该由他的女儿,来执掌了。”


    窗外,秋风肃杀。


    窗内,灯火如豆。


    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交织成一体,仿佛一把即将出鞘的、染血的剑。


    北疆的风雪,京城的阴谋,江南的烽火。


    所有线索,所有仇恨,所有野心,都在这一刻,汇聚向那个遥远而悲壮的名字——


    铁壁关。


    叶轻竹的指尖,轻轻拂过地图上那个墨点。


    父亲,我回来了。


    这一次,我带剑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