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 57 章
作品:《齐文镜》 南疆瘴气弥漫的雨季,他们躲进一处被遗忘的山谷。
谷中有座半坍的石祠,供奉的神祇面目已被风雨侵蚀模糊。正是在这里,他们遇到了那群“前朝遗臣”最后的残部——不足二十人,多是老弱妇孺,藏身于此已近十年。
为首的是个独眼老叟,姓魏,曾是前朝的兵部侍郎。他见到洛倾辞时,浑浊的独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枯瘦的手抓住洛倾辞的腕子,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洛院正……的孙子?你祖父的‘七星连珠针’,你可会?”
洛倾辞点头,从药囊中取出七枚长短不一的银针。老叟一见那针的排列顺序,便老泪纵横,颤巍巍要下跪,被洛倾辞扶住。
“二十年了……老臣以为,洛家早已绝后……”魏老泣不成声。
叶轻竹站在祠堂门口,看着这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人们。他们眼中除了绝望,还燃烧着一种她看不懂的、近乎偏执的火焰——复国的火。
她摸了摸颈间从不离身的玉佩。
那是块羊脂白玉,雕着简单的云纹,触手温润。师父寒山老人交给她时说:“这是你父母留下的唯一念想,收好。”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正在分粥,抬头时无意瞥见那玉佩,手中的木勺“哐当”落地。
她踉跄着扑过来,枯瘦的手指悬在玉佩上方,颤抖着不敢触碰,眼泪却已滚滚而下。
“这……这是……”老妇的声音嘶哑如破锣,“叶将军的‘凌云佩’……怎会在你身上?!”
祠堂内骤然死寂。
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目光聚焦在叶轻竹颈间。
叶轻竹下意识按住玉佩:“你认得此物?”
“岂止认得!”老妇扑通跪地,以额触地,放声大哭,“老奴伺候叶夫人十五年!这玉佩是叶家世代相传的信物,正面云纹,背面刻有一个极小的‘叶’字篆书,在云纹第三道旋涡处!”
叶轻竹指尖一颤。
她从未注意过背面有字。
颤抖着手将玉佩翻过来,凑到火把下细看——在云纹交错最繁复处,果然有一个米粒大小的“叶”字,笔划古拙,需极仔细才能辨认。
老妇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端详叶轻竹的眉眼,声音发颤:“像……太像了……这眉眼,和叶夫人年轻时一模一样……”
她忽然抓住叶轻竹的手:“小姐!你是叶家的小姐对不对?叶将军的独女,轻竹小姐!”
“叶将军?”叶轻竹脑中一片空白。
“叶啸天将军!”老妇泣不成声,“前朝镇北将军,驻守北疆二十年,蛮族不敢南下牧马!当年月寻叛乱篡位,派使臣劝降,叶将军当庭撕了劝降书,说‘叶家只有断头将军,无降将军’……”
她的话语如惊雷,在叶轻竹脑中炸开。
破碎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火光、马蹄声、父亲将她推入地窖时坚毅的眼神、母亲最后的拥抱……还有那句她永远忘不了的话:
“轻竹,活下去。叶家的女儿,宁折不弯。”
——
那一夜,祠堂里的火把燃到天明。
老妇——曾是叶夫人贴身嬷嬷的周嬷嬷,断断续续讲述了二十年前的往事。
“月寻本是前朝镇南王,手握重兵。永和十三年春,他借口‘清君侧’起兵,三个月就打到京城。陛下……陛下在城破当日**于太极殿。”
周嬷嬷的声音干涩如枯叶:
“那时叶将军还在北疆抵御蛮族,听闻噩耗,立即率军南下勤王。可赶到时……京城已破,月寻登基,改国号为‘月朝’。”
“月寻派使臣去招降,许叶将军一字并肩王。将军当众撕了诏书,斩了使臣,退守北疆要塞‘铁壁关’,发誓绝不归顺伪朝。”
祠堂外,夜雨淅沥。
叶轻竹坐在角落里,抱着膝盖,脸色苍白如纸。洛倾辞默默坐在她身边,握住她冰凉的手。
“月寻调集三十万大军,围攻铁壁关。”周嬷嬷闭上眼,仿佛不忍回忆,“围了整整六个月……关内粮草断绝,树皮、草根都吃光了。最后……最后是关内副将叛变,半夜开了城门……”
她痛哭失声:
“敌军涌入那夜,叶将军将小姐您——那时您才六岁——交给寒山先生。老奴记得清楚,将军说:‘带轻竹走,去白鹿书院。告诉她,叶家没有降臣,只有忠魂。’”
“然后将军披甲提枪,带着叶家最后三百亲兵,杀出将军府……再也没回来。”
“夫人……夫人将我们这些仆人遣散,自己换上诰命服,坐在正堂。等叛军冲进来时,她已饮鸩自尽……”
周嬷嬷跪爬到叶轻竹面前,抓住她的衣角:
“小姐!叶家满门一百七十三口,除您之外,无人幸存!男丁被枭首示众,女眷被充入教坊司,老弱……被活埋于关外万人坑!”
“这些年,老奴苟活于世,就是想着有朝一日……能见到叶家后人,能亲口告诉您这些……”
祠堂里一片死寂。
只有压抑的啜泣声,和柴火噼啪的炸裂声。
叶轻竹一动不动。
她低着头,长发垂下来遮住了脸。洛倾辞感觉到她的手在剧烈颤抖,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
“小姐……”周嬷嬷还想说什么。
“出去。”
叶轻竹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听不见。
“所有人都出去。”
魏老叹了口气,示意众人退出祠堂。周嬷嬷还想留下,也被搀扶出去。
最后离开的洛倾辞回头看了一眼——叶轻竹依然维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尊凝固的石像。
他轻轻带上了门。
——
雨越下越大。
祠堂内,火把的光摇曳不定,在墙壁上投出扭曲的阴影。
叶轻竹终于动了。
她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片空茫的死寂。眼睛睁得很大,瞳孔却涣散着,仿佛透过眼前的火光,看到了二十年前那场滔天血海。
父亲……不是普通的武官。
是镇北将军。
母亲……不是寻常妇人。
是宁死不屈的诰命夫人。
叶家……不是意外遭劫。
是满门忠烈,被屠戮殆尽。
而她,叶轻竹,背负着这样的血海深仇,竟然活了二十年……还曾天真地想要“行侠仗义”,想要“救眼前人”。
多么可笑。
多么可悲。
“呵……”
一声极轻的笑从她喉咙里溢出,随即变成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她抬手捂住脸,肩膀剧烈颤抖起来。
没有号啕大哭,只有压抑到极致的悲鸣,像受伤的幼兽,在深夜独自舔舐伤口。
原来师父从不告诉她身世,是怕她承受不住。
原来她右肩那支箭,不是山匪流矢——现在想来,箭镞制式分明是军中之物。
原来她这些年漂泊江湖,冥冥中总往北走,是因为血脉深处记得,那里曾是家的方向。
祠堂门被轻轻推开。
洛倾辞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热汤。他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将汤碗放在地上,然后伸出双臂——
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叶轻竹僵硬了一瞬,随即崩溃。
她抓住他的衣襟,将脸埋在他肩头,压抑了二十年的泪水终于决堤。不是抽泣,是撕心裂肺的痛哭,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哭出来。
洛倾辞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抱着她,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抚受惊的孩子。
雨声、哭声、柴火声,交织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变成哽咽,最后只剩疲惫的抽噎。
叶轻竹靠在他肩上,声音沙哑破碎:
“我父亲……死的时候,是不是很疼?”
洛倾辞抱紧她:“叶将军是战死的。将军战死沙场,是荣耀。”
“我母亲……喝毒药的时候,是不是很怕?”
“叶夫人是自尽的。烈女殉节,是风骨。”
他捧起她的脸,用袖子轻轻擦去她满脸的泪痕,直视她通红的眼睛:
“叶轻竹,你听好。你的父母是英雄,你的家族是忠烈。你不必为他们感到羞耻,你应该为他们骄傲。”
“而你要做的,不是沉浸在悲痛里。”
他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
“是记住。”
“记住这笔血债,记住这份仇恨,记住你姓叶——镇北将军叶啸天的叶。”
叶轻竹怔怔看着他。
火光在他眼中跳跃,那双素来温润的墨绿色眸子里,此刻燃烧着与她同样的火焰——复仇的火焰。
“从今往后,”洛倾辞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你的仇,我帮你报。”
“你的痛,我陪你担。”
“你要颠覆这天下,我为你配毒炼药。”
“你要斩尽仇敌,我为你递剑拭血。”
他低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呼吸相闻:
“叶轻竹,你不是一个人了。”
“你有我。”
眼泪再次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崩溃的绝望。
是找到了方向的痛。
是有了倚靠的伤。
叶轻竹闭上眼睛,深深吸气。再睁开时,眼中那些迷茫、脆弱、彷徨,都已被烧成灰烬。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淬炼过的、冰冷的坚定。
——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
叶轻竹推开祠堂门时,天光刺破云层,照进山谷。她已洗净脸,换了一身干净的粗布衣裳——是周嬷嬷连夜改小的,原本是珍藏多年的叶夫人旧衣。
素白的衣裙,没有任何装饰,只在腰间束了一条深青色的布带。
碎雪剑悬在腰侧。
她走到祠堂前的空地,遗臣们已经聚集在那里,默默看着她。
周嬷嬷又想跪下,被叶轻竹扶住。
“嬷嬷,”她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却异常平静,“从今日起,不必再跪我。叶家已亡,我也不是什么小姐。”
“不!小姐永远是小姐——”周嬷嬷急道。
叶轻竹摇头,转身面向众人。
晨光中,她的身影挺拔如竹,眉眼间依稀可见当年叶夫人的风姿,却更多了几分沙场淬炼出的锐气。
“诸位都是前朝旧臣,与我叶家有故。”她缓缓开口,“如今聚于此地,是为复国,也是为复仇。”
“我,叶轻竹,镇北将军叶啸天之女。二十年前侥幸逃生,今日方知血海深仇。”
她拔出碎雪剑。
剑身在晨光中泛起淡青寒光,裂纹如蛛网,却依旧笔直。
“此剑名‘碎雪’,是我师父寒山老人所赠。他说,剑如人心,宁碎不弯。”
她手腕一振,剑尖斜指地面:
“今日,我以此剑立誓——”
声音陡然拔高,清越如剑鸣,在山谷中回荡:
“月朝不仁,屠我满门,我便以剑伐之!”
“月寻篡位,祸乱天下,我便以血偿之!”
“此仇不报,此恨不雪,我叶轻竹——”
她举剑向天,一字一顿:
“誓不为人!”
剑光如虹,映亮她决绝的眉眼。
遗臣们怔怔看着,不知是谁先跪下,接着所有人都跪倒在地,以额触地:
“愿追随小姐!复国雪恨!”
声音汇聚成浪,在山谷中久久回荡。
洛倾辞站在祠堂门口,静静看着她。
晨风拂起她的长发和衣袂,那个曾在他怀中崩溃痛哭的女子,此刻如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杀气凛然。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一切都不同了。
叶轻竹不再是那个独自行走江湖、只想“救眼前人”的侠女。
她是叶家遗孤,是复仇的厉鬼,是即将搅动天下风云的——剑。
第四十章前路
当夜,山谷中燃起篝火。
魏老铺开一张手绘的九州地图——纸质泛黄,墨迹斑驳,是二十年前的前朝疆域图。
“如今天下,月朝看似稳固,实则暗流汹涌。”魏老的手指划过地图,“北方蛮族年年寇边,西境藩王蠢蠢欲动,江南赋税沉重,民怨已深。”
“而我们的力量……”他苦笑,“不足百人,多是老弱。复国……谈何容易。”
叶轻竹盯着地图,忽然开口:“不必复国。”
众人愕然。
“前朝已亡二十年,百姓早已习惯月朝统治。强行复国,名不正言不顺,只会让天下再陷战火。”她指尖点在地图上,“我们要做的,不是复前朝。”
她抬起眼,眼中寒光凛冽:
“是灭月朝。”
“月寻篡位得国不正,这些年来横征暴敛,诛杀忠良,早已失尽人心。我们要做的,是替天行道,诛此国贼。”
洛倾辞微微颔首:“名正,则言顺。我们可以打出‘清君侧,诛国贼’的旗号,联合所有对月朝不满的势力——被压迫的百姓、被削藩的王爷、甚至……朝中那些对月寻不满的臣子。”
魏老眼睛一亮:“洛公子此言有理!老夫记得,当年月寻篡位时,有许多老臣表面归顺,实则心怀怨恨。若能联络……”
计划在火光中一点点成型。
叶轻竹始终沉默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颈间玉佩。
夜深时,众人散去。
她独自走到山谷深处的一处瀑布边。水声轰鸣,水雾弥漫,在月光下泛起朦胧的光晕。
洛倾辞跟了过来,将一件外袍披在她肩上。
“在想什么?”他轻声问。
叶轻竹望着瀑布:“在想……我父亲当年,站在铁壁关上,看着三十万敌军压境时,在想什么。”
“也许在想如何破敌。也许在想如何保全百姓。”洛倾辞站到她身边,“但一定也在想——要让你活下去。”
她转头看他:“你说,如果父亲知道,他拼死保下的女儿,最后还是要走上这条复仇的路……他会后悔吗?”
“不会。”洛倾辞回答得毫不犹豫,“叶将军是军人,军人最懂——有些仗,必须打。有些血,必须流。”
他握住她的手:“而你,是他的女儿。你骨子里流着叶家的血,注定要为叶家、为天下,挥出这一剑。”
叶轻竹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
许久,她轻声说:“这条路……会很难。”
“我知道。”
“会死很多人。”
“我知道。”
“我们可能会失败,可能会死。”
洛倾辞笑了。
他伸手,将她被水雾打湿的鬓发别到耳后,动作温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
“那就一起死。”
“黄泉路上,也有个伴。”
叶轻竹看着他,看着这个温润如玉、却愿为她堕入地狱的男人。
忽然,她踮起脚尖,在他唇上印下一个轻轻的吻。
一触即分。
洛倾辞怔住。
“这是约定。”叶轻竹退后一步,眼中映着月光和瀑布的水光,“洛倾辞,若此战能成,若你我都能活下来——”
她顿了顿,声音很轻,却无比清晰:
“我要你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娶我过门。”
洛倾辞的瞳孔微微收缩。
然后,他笑了。
不是平日温润的笑,而是带着几分狂气、几分决绝的笑。
“好。”他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等我颠覆这天下,便以万里河山为聘,娶你为妻。”
月光如水,瀑布如练。
两个亡命之徒,在绝境之中,许下了最奢侈的约定。
前方是尸山血海,是刀光剑影,是可能永无尽头的黑暗。
但此刻,他们握紧彼此的手,仿佛握住了整个世界的重量,也握住了彼此余生的所有光亮。
叶轻竹望向北方——那是铁壁关的方向,是叶家一百七十三口埋骨之地。
父亲,母亲。
叶家的女儿,回来了。
带着剑,带着血,带着不共戴天的仇恨。
这一次,她不逃了。
她要战。
至死方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