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 55 章

作品:《齐文镜

    青云山下的小镇,叫安宁镇。


    镇名安宁,镇子却在七月末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拖入了地狱。


    起初只是几个人发热、咳血,镇民以为是寻常暑热。直到第三日,第一个死者出现——浑身烫如火炭,七窍流血,死状凄惨。


    恐慌如野火般蔓延。


    “是‘热毒症’。”破庙里,洛倾辞检查完一个被抬来的孩童后,脸色凝重地洗着手,“前朝医书有载,此症发于盛夏湿热之地,传染极强。若无对症之药,七日必死。”


    叶轻竹看着庙外——镇上唯一的医馆已被病人挤满,更多人在街上哀嚎。官府的人来了又走,只丢下一句“已上报州府”,便再无音讯。


    “有药可治吗?”她问。


    洛倾辞沉默片刻:“有。需三味主药:十年以上的‘寒水石’,‘天山雪莲’,还有……”他顿了顿,“‘冰魄草’。”


    “前两样,药铺或许还能找到。但冰魄草……”他洗净手,声音低沉,“只生长在极寒之地,月朝境内,只有皇宫‘揽月宫’后的冰窖中才有培植。是御用贡品,常人绝难得到。”


    叶轻竹看向他。


    洛倾辞避开她的目光:“我们该走了。此地已成疫区,久留必被传染。更何况追兵随时会到——”


    他话未说完,庙外传来凄厉的哭喊。


    一个妇人抱着个五六岁的男孩冲进来,扑通跪在洛倾辞面前:“大夫!求您救救狗儿!他就剩一口气了!”


    男孩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出血,呼吸微弱如游丝。洛倾辞俯身诊脉,片刻后,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颤。


    热毒已入心脉。


    若不及时用药,最多撑到今夜子时。


    妇人见他沉默,哭声更哀:“镇上的大夫都跑了……求您发发慈悲!狗儿才六岁,他爹去年修河堤被水冲走了,就剩我们娘俩……”


    洛倾辞闭上眼睛。


    叶轻竹看见他握紧了拳,指节泛白。


    许久,他睁开眼,从药箱中取出银针:“我先用针法护住他心脉,能拖一日。但药……”他看向叶轻竹,眼中是深深的无力。


    叶轻竹转身,走到庙门口。


    夕阳如血,将小镇染成一片凄红。哀嚎声、哭声、求神拜佛的诵经声,混杂在一起,像一首地狱的挽歌。


    她按着腰间的碎雪剑。


    剑身冰凉,透过布帛传来。


    “你需要多少冰魄草?”她问,没有回头。


    洛倾辞的声音发紧:“三钱……不,两钱就够。但叶轻竹,你听我说——揽月宫是皇宫禁地,有三十六禁军日夜轮守,还有三名大内高手坐镇。你去,是送死。”


    叶轻竹转过身。


    夕阳从她身后照来,给她周身镀上一层金红的边缘,面容却隐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狗儿能撑多久?”她问。


    “最多……三日。”


    “从这里到京城,快马加鞭,一日夜可到。”叶轻竹开始解下背上裹剑的布,“盗药,一夜。返回,一日夜。来得及。”


    “叶轻竹!”洛倾辞站起身,声音第一次失了平静,“那是皇宫!不是江州县衙!你去,十死无生!”


    妇人抱着孩子,茫然地看着两人。


    叶轻竹已解开布帛,碎雪剑在夕阳下泛着淡青的光。她低头检查剑身——裂纹又多了几道,但剑脊依然笔直。


    “洛倾辞。”她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你记得在峡谷那夜,我说过什么吗?”


    洛倾辞怔住。


    “我说,我绝不再眼睁睁看着在乎的人死在面前。”她顿了顿,“这世上我在乎的人不多。你是一个。这个孩子……现在也是。”


    她将剑系回腰间,走向庙门:


    “等我回来。”


    “叶轻竹!”洛倾辞冲上前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不许去!我不许你去!”


    他眼中翻涌着前所未有的恐惧——不是为他自己,是为她。


    叶轻竹看着他,忽然笑了。


    笑容很淡,却让洛倾辞心头狠狠一揪。


    “你医者仁心,不忍看这孩子死。”她轻轻挣开他的手,“我江湖草莽,只知道——该救的人,就要救。该做的事,就要做。”


    她转身,迈出庙门。


    “若三日后我没回来,”她的声音飘散在晚风中,“你就带着孩子和镇上还能动的人,往南走。南疆湿热,热毒传不过去。”


    话音落,人已消失在暮色中。


    洛倾辞追到庙门口,只看见远处官道上,一个身影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夕阳彻底沉入西山。


    夜幕降临。


    他站在庙门口,手指死死抠着门框,指甲断裂渗血,却浑然不觉。


    妇人抱着孩子,怯生生问:“大夫……那位姑娘她……”


    洛倾辞没有回答。


    他只是望着京城方向,眼中一片空茫。


    许久,他转身走回庙内,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把孩子放下,我为他施针。”


    针尖刺入穴位时,他的手在抖。


    这是行医十年来,第一次。


    ——


    皇宫,子时。


    揽月宫坐落在皇城西北角,因宫中有一处引自地下寒泉的冰窖而得名。七月盛夏,此地却寒意森森,宫墙外的柳树都覆着一层薄霜。


    叶轻竹伏在宫墙外的槐树上,已近一个时辰。


    她换了一身夜行衣,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眼睛。碎雪剑用黑布裹了背在身后——今夜不宜用剑,剑光太显眼。


    一个时辰的观察,她已摸清禁军巡逻的规律:


    三十六人,分三队,每队十二人,每半柱香交错巡逻一次。每队有一名队长,腰悬铜铃,遇敌即摇。


    冰窖入口在揽月宫后殿,门前有两名禁军值守,门内……气息深沉,至少有三名内力深厚之辈。


    没有破绽。


    或者说,唯一的破绽是——时间。


    每半柱香,三队交错的瞬间,会有约十息的时间,视线死角最多。


    十息。


    从宫墙到后殿,三十丈距离,还要解决门口两名守卫,打开冰窖门,取药,撤离。


    不可能。


    叶轻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一片冰寒的决绝。


    她解下背后碎雪剑,黑布散开,淡青剑身在月光下泛起幽光。剑身上的裂纹如蛛网蔓延,仿佛下一刻就会崩碎。


    “老伙计,”她轻抚剑脊,“今夜,陪我最后一程。”


    寅时三刻,月偏西。


    三队禁军再次交错。


    就是此刻!


    叶轻竹如夜枭般从槐树掠下,脚尖在宫墙上连点三下,已翻过三丈高墙。落地无声,身形化作一道模糊的黑影,贴着墙根疾奔。


    五息,过前殿。


    七息,至中庭。


    九息——


    后殿门前两名守卫同时警觉,手按刀柄:“谁?!”


    叶轻竹已到他们面前。


    没有拔剑,只是双掌齐出,掌缘带起凌厉气劲,精准击中两人颈侧。守卫软软倒下,未及发出声响。


    十息。


    她推开冰窖石门。


    寒气扑面而来,冻得她呼吸一窒。冰窖内壁凝结着厚厚的冰霜,正中石台上,一株通体莹蓝、形似兰草的植物静静生长——冰魄草。


    就在她伸手摘取的瞬间——


    “大胆!”


    三道身影从冰窖暗处暴起!掌风、拳劲、指力,分袭她后心、左肋、右肩!


    大内高手!


    叶轻竹不避不闪,左手继续摘草,右手反手拔剑——


    碎雪剑出鞘!


    青虹炸裂!


    这一剑,她灌注了全部内力,甚至不惜牵动右肩旧伤。剑光如雪崩天倾,瞬间照亮整个冰窖!


    “寒山十九剑·千山暮雪!”


    三名高手脸色骤变,急退!他们认出了这一剑——是白鹿书院的绝学!


    趁这一瞬,叶轻竹已摘下冰魄草,塞入怀中。转身,冲出冰窖!


    “敌袭——!”


    铜铃狂摇,响彻夜空。


    三十六禁军从四面八方涌来,刀光如林。叶轻竹剑光纵横,在人群中撕开一道缺口,但背上、左臂、右腿同时中刀,鲜血飞溅。


    不能停!


    她咬牙前冲,碎雪剑所过之处,血花绽放。但禁军训练有素,倒下两人,立刻有四人补上。包围圈越来越小。


    一支冷箭从暗处射来,穿透她左肩。


    第二支箭,钉入右腿。


    第三支箭——


    叶轻竹猛地转身,碎雪剑横斩,斩断箭杆,但箭头已没入右腹三寸。


    剧痛让她眼前一黑。


    “抓活的!”有人厉喝。


    不能被抓。


    她想起洛倾辞,想起那个叫狗儿的孩子,想起安宁镇那些绝望的眼睛。


    还有……她答应过他,要回去。


    “啊——!”


    一声长啸,叶轻竹体内残存的内力轰然爆发!碎雪剑光芒暴涨到极致,剑身上的裂纹在这一刻全部亮起,仿佛整把剑要从内部崩碎!


    “给我——开!”


    最后一剑。


    剑光如银河倒泻,硬生生在重重包围中劈开一条血路!禁军倒下七八人,缺口出现!


    叶轻竹冲了出去。


    身后箭矢如雨,她不管不顾,只向前奔。翻过宫墙,落入护城河,冰凉的河水浸透伤口,刺痛如万蚁噬咬。


    她挣扎着爬上岸,从怀中摸出冰魄草——还好,用油纸包着,未湿。


    然后她开始奔跑。


    沿着来时的路,向着京城外,向着南方,向着三百里外那个有洛倾辞在等她的破庙。


    血一路滴落。


    意识开始模糊。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记得天亮了,又黑了。路上似乎有追兵的马蹄声,她滚进路边的水沟躲过。


    第二天黄昏,她看见了青云山的轮廓。


    还有十里。


    五里。


    三里……


    右腹的箭伤已经溃烂,每走一步都撕心裂肺地疼。左肩的箭还在,随着动作磨着骨头。失血过多,眼前一阵阵发黑。


    但她还在走。


    因为答应过,要回去。


    第二十八章血色归途


    破庙里,第三日的黄昏。


    狗儿的情况越来越糟,即使洛倾辞用尽针法,孩子的呼吸也越来越微弱。庙里又抬进来三个病人,都是热毒症。


    镇上已死了十七人。


    妇人守在狗儿身边,眼睛哭得红肿,却再没流泪——泪已流干。


    洛倾辞坐在庙门口,望着官道方向。


    三日之约,今日是最后一日。


    夕阳西下时,他看见官道尽头,出现了一个身影。


    很小,很慢,摇摇晃晃,像风中残烛。


    洛倾辞站起身。


    那身影越来越近——是个女子,浑身是血,衣衫破烂,左肩露出一截断箭,右腹缠着的布条已被血浸透成暗红色。她走路的样子,像是随时会倒下,却又奇迹般地一步步往前挪。


    是叶轻竹。


    洛倾辞冲了出去。


    他跑到她面前时,叶轻竹正好抬起头。脸上满是血污和尘土,只有那双眼睛,还亮着最后一点光。


    她看着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却只咳出一口血。


    然后她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


    油纸也被血浸透了,但当她颤抖着打开时,里面那株莹蓝色的冰魄草,完好无损,在夕阳下流转着梦幻般的光泽。


    “药……”她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拿到了……”


    手一松,油纸包落下。


    洛倾辞接住,冰魄草入手冰凉。他抬头,叶轻竹已向后倒去。


    他抱住她。


    入手一片粘腻温热的血——她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箭伤、刀伤、还有内力过度透支导致的经脉寸断。


    “叶轻竹……”他声音颤抖,“叶轻竹你醒醒!”


    没有回应。


    他摸她脉搏,微弱如游丝,随时会断。


    洛倾辞抱起她,冲回破庙。将她放在干草上,撕开她染血的衣衫——右腹的箭伤已经化脓溃烂,左肩的箭洞周围发黑,是中毒的迹象。


    他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稳银针。


    “大夫!救她!求您救她!”妇人在旁边哭喊。


    洛倾辞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他先封住叶轻竹心脉周围的大穴,护住最后一丝生机。然后处理伤口——拔箭、清创、上药。


    每一处伤口都深可见骨。


    每一处,都是为他而受。


    当他处理完所有外伤时,天已全黑。叶轻竹的脉搏依旧微弱,气息时有时无。


    洛倾辞从怀中取出最后一个小瓷瓶。


    里面只有一粒药。


    拇指大小,通体赤金,表面有天然云纹——是洛家祖传的“九转还魂丹”。当年祖父洛铭一共只炼成三粒,一粒救过先帝,一粒在逃亡中遗失,这是最后一粒。


    能生死人,肉白骨。


    但只能救一人。


    他看向旁边草席上的狗儿——孩子呼吸已微不可闻,若不用冰魄草,熬不过今夜。


    又看向叶轻竹——她脸色惨白如纸,唇色青紫,是失血过多、内力枯竭、毒气攻心的死相。


    洛倾辞的手停在半空。


    许久。


    他拔开瓶塞,倒出那粒赤金色的丹药,轻轻掰开叶轻竹的嘴,喂了进去。


    然后运起内力,助药力化开。


    九转还魂丹不愧是圣药,片刻之后,叶轻竹的脸色开始恢复血色,呼吸也逐渐平稳。虽然依旧昏迷,但命,保住了。


    洛倾辞这才起身,去处理冰魄草。


    他取了其中一片叶子,捣碎成汁,喂狗儿服下。又将剩下的仔细包好——这些,够救镇上所有病人了。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叶轻竹身边,坐下。


    庙里安静下来,只有柴火噼啪声。


    妇人抱着已开始退烧的狗儿,靠着墙睡着了。其他病人服了药,也沉沉睡去。


    洛倾辞看着叶轻竹沉睡的脸。


    火光在她脸上跳跃,那些旧伤疤、新伤口,在此刻都显得格外刺目。他伸出手,想碰碰她的脸,却在半空停住。


    手上,还沾着她的血。


    “对不起……”他低声说,声音哽咽,“对不起……”


    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


    一滴,两滴,落在叶轻竹手背上。


    这个素来温润平静、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男人,此刻哭得像个孩子。他紧紧握住叶轻竹冰凉的手,将额头抵在她手背上,肩膀剧烈颤抖。


    “你说你心甘情愿……”他哽咽着,声音破碎,“可我宁愿你恨我,怨我,离我远远的……也不想看见你这样……”


    “叶轻竹,你醒醒……你骂我也好,打我也好……只要你醒过来……”


    没有回应。


    只有均匀的呼吸声。


    洛倾辞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像誓言,又像诅咒:


    “你若死了……”


    “我学了这一身医术毒术,谋划了这么多年,甚至想颠覆这天下为洛家报仇……”


    “又有什么意义?”


    庙外,夜风呜咽。


    庙内,火光温暖。


    他抱着她,像抱着此生唯一的珍宝,也像抱着随时会消散的幻梦。


    这一夜很长。


    长到足够让一个温润如玉的医者,在心上刻下永不愈合的伤口。


    也足够让一个江湖女子,在昏迷中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没有追杀,没有逃亡,只有阳光、竹林,和一个青衣男子温柔的笑。


    她好像听见他在哭。


    她想说“别哭”,却睁不开眼。


    只能更紧地,握住他的手。


    在梦里,也在梦外。


    两只手,就这样紧紧握着,仿佛要握过这个漫长的夜,握过所有血雨腥风,握到世界尽头。


    天快亮时,叶轻竹的睫毛颤了颤。


    洛倾辞立刻察觉,低头看她。


    她缓缓睁开眼睛,眼神涣散了好一会儿,才聚焦在他脸上。


    看见他通红的眼眶,她愣了愣。


    然后,很轻很轻地,扯出一个笑容:


    “……你哭起来……好丑……”


    话音未落,又昏睡过去。


    但这一次,是安稳的沉睡。


    洛倾辞怔怔看着她,许久,也笑了。


    笑着,眼泪又掉下来。


    他俯身,在她额头印下一个极轻的吻。


    “睡吧。”他低声说,“我守着你。”


    “从此以后,换我守着你。”


    窗外,曙光初现。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他们的命运,从这一刻起,真正纠缠在了一起,再也无法分开。


    像冰魄草与火,像寒山剑与血。


    像这乱世中,两个亡命之徒最卑微也最奢侈的——相依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