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 54 章

作品:《齐文镜

    七月十五,京城下了一场罕见的冰雹。


    鸽子蛋大小的冰粒砸在皇城金瓦上,噼啪作响,如同战鼓。养心殿内却一片死寂,鎏金兽首香炉里龙涎香的烟气凝滞不动,仿佛连空气都冻结了。


    老皇帝靠在龙椅上,手里捏着一份密报,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他面前跪着三人。


    首辅林阁老,兵部尚书于成,还有东宫太子赵景琰。


    “洛倾辞……”老皇帝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洛铭的孙子。洛铭……朕记得他。”


    他当然记得。


    二十年前那场宫变,前朝余孽意图复辟,里应外合杀入禁宫。是洛铭,时任前朝太医院院正,在最后的混乱中,用一剂“醉生梦死”放倒了当时还是皇子的他,让叛军将他当作尸体弃于乱葬岗,这才捡回一命。


    事后论功行赏,老皇帝想封洛铭为新朝太医院首座,却找不到人了。


    洛铭带着全家,消失了。


    “臣已查实。”太子赵景琰伏低身子,“洛倾辞化名洛川,藏身白鹿书院行医八年。其医术毒术,皆承自洛铭。此次江州赈灾,他出手用的‘化功散’,正是当年洛铭独门秘药。”


    老皇帝的手指敲击龙椅扶手,一声,一声。


    “于爱卿,”他忽然转向兵部尚书,“你女儿于茉莉,前些日子在江州‘恰巧’救下赈灾队,可与此事有关?”


    于成冷汗涔涔:“陛下明鉴!小女只是奉命接防,确实巧合。她对洛倾辞身份一无所知——”


    “够了。”老皇帝打断他。


    殿外冰雹声更急了。


    “前朝余孽,潜伏多年,所图非小。”老皇帝慢慢站起来,苍老的身形在烛火中投下巨大的阴影,“传朕旨意:洛倾辞,本名洛川,前朝逆臣洛铭之孙,通晓禁术,危害社稷。即日起,全国通缉。凡提供线索者,赏银千两;擒杀者,赏金万两,封千户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下三人:


    “白鹿书院……私藏钦犯,该当何罪?”


    林阁老身子一颤:“陛下,白鹿书院乃太祖亲封‘天下武库’,超然世外,历代山主皆不涉朝政。此事或为书院个别人所为……”


    “那就让他们交人。”老皇帝重新坐下,闭上眼睛,“三日。三日内若不交人,朕便派禁军封山。”


    冰雹停了。


    阳光刺破乌云,照在皇城琉璃瓦上,反射出冰冷刺目的光。


    圣旨出宫门时,八百里加急的快马已奔向四方。


    第二十二章山雨欲来


    白鹿书院收到消息,比圣旨还早半日。


    一只信鸽跌跌撞撞落在洗剑坪,腿上竹筒里是于茉莉的亲笔信,只有七个字:


    “身份暴露,速离。”


    柳潇湘捏着纸条,站在洗剑坪边缘,望着云海翻涌,许久未动。


    齐文镜匆匆赶来:“师姐!京城眼线密报,圣旨已出,最多两日就会传到书院。山下各要道,已出现不明身份的探子。”


    “他知道了?”柳潇湘问。


    “洛师弟……应该知道了。”齐文镜苦笑,“药庐今晨传出异香,是‘百草烬’的味道——他在销毁秘方和药材。”


    柳潇湘转身,白衣在风中猎猎作响:“带他们从后山密道走。我去前山,会一会那些‘客人’。”


    “师姐!”齐文镜急道,“此事关乎书院存亡,是否先禀报山主——”


    “山主闭关,不见外人。”柳潇湘已向山门走去,“按我说的做。记住,子时前必须离山。”


    她走了几步,忽然停住,没有回头:


    “告诉叶轻竹……若无处可去,可去南疆‘听雨楼’。那里,有她要的答案。”


    ——


    药庐里,药材焚烧的烟雾弥漫。


    洛倾辞将最后一卷羊皮古卷投入火盆,火光映亮他苍白的脸。那些记载着前朝秘术、禁方、毒经的典籍,在火焰中蜷曲、焦黑、化为灰烬。


    叶轻竹站在门口,看着他烧。


    她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说“可惜”。只是静静看着,等他自己开口。


    最后一缕青烟散尽时,洛倾辞转过身。火光在他眼中跳跃,那素来温润的眸子里,此刻是一片荒芜的平静。


    “我祖父洛铭,前朝太医院院正。”他开口,声音很轻,“二十年前宫变,他救过当时还是皇子的皇帝,也因此得罪了前朝余孽。事后,新帝要封赏,他却带着全家连夜出逃。”


    “为何逃?”叶轻竹问。


    “因为他知道得太多。”洛倾辞走到药柜前,手指拂过那些空了的抽屉,“前朝的秘药、禁术、还有……平权运动的真相。新帝不会允许这样的人活在世上,无论他立过什么功。”


    他顿了顿:“我们逃了十年。从北疆到南海,换了七个名字,最后在江南一个小镇落脚。我以为……安全了。”


    火盆里的灰烬忽然爆起一点火星。


    “十三岁那年,官兵还是找上门了。”洛倾辞的声音没有起伏,像在讲别人的故事,“我父母将我推入地窖,盖上木板。我在下面,听着上面的惨叫、刀剑声、还有火焰吞噬房屋的噼啪声。”


    叶轻竹的手指蓦然收紧。


    这故事,太熟悉。


    “等我爬出来时,只剩一片焦土。”洛倾辞看向她,“和你一样。”


    四目相对,两人眼中映着相同的火光,和相同的痛。


    “后来我遇到了师父,一个隐居的毒医。他教我医术,也教我毒术。临终前,他告诉我,若想活下去,就去白鹿书院——那里是唯一朝廷不敢轻易动武的地方。”


    洛倾辞走到叶轻竹面前,深深看着她:


    “现在,你知道了。我是钦犯,是前朝余孽,是全天下都要追杀的人。跟我在一起,你会死。”


    叶轻竹笑了。


    笑容在火光中,竟有几分灿烂。


    “这话,柳师姐也说过。”她说,“她说我会撞得头破血流。但你看——”


    她举起右手,掌心那道在峡谷被刀气划开的伤口,已结了一层薄痂。


    “伤口总会愈合,人总要往前走。”她放下手,眼神坚定,“我六岁那年就发过誓,这辈子,绝不再眼睁睁看着在乎的人死在面前,而自己无能为力。”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齐文镜冲进来,神色惶急:“快走!山下探子比预想的多,师姐在前山拖延,但撑不了多久。密道入口在紫竹林北,跟我来!”


    夜黑如墨。


    三人奔出药庐,没入紫竹林。竹叶在夜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千万人在低语送别。


    穿过竹林,来到一处瀑布前。齐文镜拨开藤蔓,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


    “密道直通山外三十里的老君观,观主是书院旧人,会接应你们。”他将两个包袱塞给他们,“干粮、银两、还有易容的药材。记住,出山后一路向西,莫回头。”


    洛倾辞接过包袱,深深一揖:“齐师兄,大恩——”


    “别废话了!”齐文镜推他入洞,“书院能护你们一时,护不了一世。以后的路,靠你们自己了。”


    他看向叶轻竹,眼神复杂:“叶姑娘,保重。”


    叶轻竹点头,转身钻进密道。


    齐文镜站在原地,看着藤蔓重新垂下,遮住洞口。许久,他轻叹一声,转身向山门方向奔去。


    那里,隐约传来兵刃交击之声。


    ——


    密道长而潮湿,石壁上生满青苔,脚下积水没踝。


    两人一言不发,只凭洛倾辞手中的夜明珠微光,在黑暗中摸索前行。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前方终于透进一丝天光——是出口。


    钻出密道时,天已蒙蒙亮。


    他们在一处荒废的道观后殿,神像倒塌,供桌积尘。一个老道士正蹲在墙角熬粥,见他们出来,只点了点头,递过两套粗布衣裳。


    “换上衣衫,从后门走。山下官道已有盘查,走小路。”老道士声音嘶哑,“一直向西,三百里外有座青云山,山中有个‘百草谷’,或许能暂避。”


    两人换了衣裳,扮作逃荒的兄妹。洛倾辞用易容药草略微改了肤色和眉形,叶轻竹将碎雪剑用布裹了,背在身后。


    出观,入山。


    这一走,就是三天。


    为了避开官道和村镇,他们专挑荒僻小路。饿了啃干粮,渴了饮山泉,夜里就在山洞或树下和衣而卧。


    第三日傍晚,天色骤变。


    乌云从西边压来,雷声滚滚,眼看一场暴雨将至。两人在山中奔走,终于在雨点落下前,找到一座破败的山神庙。


    庙宇荒废已久,屋顶塌了一半,但正殿还算完好。神像斑驳,蛛网垂挂,供桌上积着厚厚的灰尘。


    刚进庙,暴雨便倾盆而下。


    雨水从破洞的屋顶漏进来,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水洼。叶轻竹找了些干燥的茅草铺在墙角,又捡来些断木,生起一堆火。


    火光驱散了庙中的阴冷和黑暗。


    洛倾辞坐在火堆旁,脸色却比刚才在雨中更苍白。他抱着手臂,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


    “冷?”叶轻竹问。


    “……老毛病。”洛倾辞勉强扯出笑容,“小时候试药中毒,伤了根本,阴雨天就会发作。”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叶轻竹看见,他嘴唇已开始发紫,牙关紧咬,显然在极力忍耐。


    她想起他烧掉的那些秘方,想起他祖父是前朝太医,想起他这一身医术毒术的来历——那该是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没有犹豫,叶轻竹解下自己的外袍,披在洛倾辞身上。又坐到他身旁,伸手握住他冰冷的手。


    “你——”洛倾辞想抽回手。


    “别动。”叶轻竹握得更紧,掌心内力缓缓渡过去,温暖着他冰凉的经脉,“寒毒淤积在手太阴肺经,你肩胛旧伤未愈,强运内力疏导会加重伤势。我帮你。”


    温和的内力如涓涓细流,沿着手臂经脉上行。洛倾辞的颤抖渐渐平息,但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


    火光跳跃,在两人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庙外,暴雨如瀑,雷声轰鸣。庙内,只有柴火噼啪声和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许久,洛倾辞轻声开口:


    “对不起。”


    叶轻竹没说话,只是继续渡着内力。


    “从一开始,我就该离你远些。”他低着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我不该让你卷进来。现在……连累你也成了逃犯,朝不保夕。”


    他声音越来越低:“你可以回书院的。柳潇湘看重你,山主也会护你。何必跟我亡命天涯……”


    叶轻竹终于转过头,看着他。


    火光映在她眼中,像有两簇小小的火焰在燃烧。


    “洛倾辞。”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叫他,“你听好了。”


    她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却无比清晰:


    “去江州赈灾,是我自己的选择。跟你同行,是我自己的选择。现在跟你一起逃亡——还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十六岁出师,独自闯荡江湖三年。杀过贪官,救过百姓,也受过伤,逃过命。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要付出什么代价。”


    她握紧他的手:


    “所以,没有什么‘连累’。我心甘情愿。”


    雷声炸响,一道闪电劈亮庙宇,瞬间照亮洛倾辞怔住的脸。


    他看着叶轻竹,看着这个眼神坚定、语气平静的女子。火光在她脸上跳跃,那些旧伤疤、风霜痕迹,在此刻都变得柔和。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永不熄灭的星辰。


    许久,他轻轻回握她的手。


    手掌依然冰冷,却不再颤抖。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但这一字里,有千言万语。


    暴雨还在下,仿佛要洗净这世间所有污浊与尘埃。破庙里,两人并肩而坐,手握着手,肩并着肩。


    前方是茫茫未知的逃亡路,身后是步步紧逼的追杀令。


    但此刻,在这方寸之间的温暖里,那些恐惧、迷茫、不安,都暂时退去了。


    他们只是两个亡命天涯的人,在一场暴雨中,找到了一处可以暂避的屋檐,和一个可以相互依偎的同伴。


    这就够了。


    叶轻竹靠着墙壁,闭上眼睛。内力还在缓缓流转,温暖着洛倾辞的经脉,也温暖着她自己的心。


    她知道,从今夜起,一切都不同了。


    她不再是白鹿书院的客卿,不再是赈灾的侠女。


    她是逃犯叶轻竹,是前朝余孽的同党,是全天下通缉的要犯。


    但她不后悔。


    就像她说的——心甘情愿。


    火光渐弱,柴薪将尽。


    洛倾辞轻轻将外袍披回叶轻竹肩上,自己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柴。火焰重新旺盛起来,照亮破庙,也照亮前路。


    雨声渐歇,东方微白。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逃亡,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