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 53 章
作品:《齐文镜》 返程的路,比来时更艰难。
赈灾粮尽数发放,车队轻装简从,却莫名多了几分肃杀。连拉车的马都时不时不安地打着响鼻,像是嗅到了风中隐藏的血腥味。
齐文镜这几日眉头紧锁,加派了三倍斥候。他私下找过叶轻竹:“江州城那些豪族,这次被我们强行开仓放粮,损了面子更损了利。回京路上,怕不会太平。”
叶轻竹按着腰间剑柄,目光扫过道路两侧越来越茂密的丛林。
第三日黄昏,车队行至一处名为“鬼见愁”的峡谷。两侧山崖陡峭如刀劈,中间官道仅容两车并行,是绝佳的伏击之地。
齐文镜抬手,整支队伍停下。
“不对劲。”他压低声音,“太静了。”
确实。时值初夏,山间本该鸟鸣虫啁,此刻却死寂一片,连风声都仿佛被什么吞噬了。
叶轻竹翻身下马,右手已按在剑柄上。她侧耳细听——不是完全没有声音,而是有一种极细微的、均匀的呼吸声,从两侧山崖的乱石后传来。
不止一人。
而且呼吸绵长,是内力深厚之辈。
“至少十二人。”她低声道,“布的是阵法,呼吸节奏完全同步。”
齐文镜脸色骤变:“撤!”
话音未落,破空声已至!
十二道黑影如鬼魅般从山崖掠下,落地时悄无声息,却已呈环形将车队团团围住。这些人皆着黑衣,面覆黑巾,只露一双眼睛——冰冷,漠然,没有一丝活人的情感。
他们手中兵刃各异:刀、剑、钩、索、鞭、刺……看似杂乱,实则暗合某种阵势。每个人站立的位置都经过精密计算,封死了所有突围角度。
“东宫‘影十二煞’。”齐文镜咬牙,拔出佩剑,“叶姑娘,今日怕是难善了了。我拖住他们,你带洛大夫先——”
他话未说完,十二人已同时动了。
没有呼喝,没有信号,仿佛共用同一个大脑。十二件兵刃从十二个方位攻来,气劲交织成网,竟让空气都变得粘稠如胶。首当其冲的三名护卫连惨叫都未发出,便被绞成碎块。
血雾弥漫。
叶轻竹拔剑!
碎雪剑光如青虹贯日,一剑刺向阵眼方位——那是她凭借多年生死搏杀练就的直觉。然而剑至半途,三柄刀、两把剑、一条铁索已同时封堵而来。刀剑索上的内力联成一体,竟硬生生将她这一剑震偏。
虎口迸裂,鲜血顺剑柄流下。
好厉害的合击阵法!这十二人单个修为或许不如她,但联手之下,威力何止倍增!
“退!”叶轻竹厉喝,护着洛倾辞向马车靠去。
影十二煞步步紧逼。他们的攻击如潮水般连绵不绝,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叶轻竹独自挡住七人,齐文镜拼死拦住三人,剩下两人已突破防线,直扑洛倾辞!
就在此时——
一直沉默站在车旁的洛倾辞,忽然抬起了袖子。
素青的袖口在暮色中展开,如一朵昙花无声绽放。没有破风声,没有粉末飞扬,甚至没有任何征兆。但那两个扑向他的黑衣人,却在距离他三尺时,身形陡然僵住。
像被无形的线拴住了关节。
他们保持着前扑的姿势,手中兵刃离洛倾辞的咽喉只有半尺,却再也无法寸进。然后,两人眼中的冰冷迅速转为惊恐——他们感觉到,体内苦修数十年的内力,正在如退潮般疯狂消散!
不,不是消散。
是被某种东西“化”掉了。像是滚烫的烙铁放入冰雪,内力一触即融,消弭无形。
“扑通。”
两人软软倒地,手中兵刃当啷掉落。他们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那个一袭青衣、面色平静如常的“大夫”。
这一变故发生得太快。
围攻叶轻竹的七人阵势出现了一瞬的滞涩——他们修炼的阵法需十二人心意相通,此刻突然少了两人,就像精密齿轮卡进了沙子。
只一瞬。
但对叶轻竹来说,足够了。
她等的就是这一瞬!
碎雪剑光芒暴涨,青虹化作漫天飞雪——寒山十九剑最终式·千山暮雪!这一式她本未完全掌握,强行施展会伤及经脉,但此刻生死关头,顾不得许多了。
剑光如雪崩!
七人仓促变阵,却已失了先机。叶轻竹的剑如庖丁解牛,精准刺入阵法最薄弱处。一剑,两人喉间溅血;再剑,一人心口洞穿;三剑回旋,削断两人手腕……
血花在暮色中绽放,凄艳如残阳。
齐文镜那边也压力骤减,拼着左臂中一剑的代价,斩杀了最后三人。
峡谷重归死寂。
只是这次,是真的死寂。
十二具尸体横陈在地,血汇成溪,沿着石缝蜿蜒流淌。血腥味浓得化不开,混合着峡谷特有的土腥气,令人作呕。
叶轻柱剑喘息,右肩旧伤处传来撕裂般的痛楚——刚才强行施展禁招,又牵动了旧伤。但她顾不上这些,目光死死盯着那两个瘫软在地、却还活着的黑衣人。
他们眼中充满恐惧,死死瞪着洛倾辞。
“化……化功散……”其中一人嘶声道,声音干涩如砂纸摩擦,“你是……‘毒医’一脉……”
话未说完,洛倾辞已走到他面前。
依然是一袭青衣纤尘不染,依然面色平静如古井。他蹲下身,手指轻轻按在那人颈侧,声音温和得像在问诊:“谁派你们来的?”
黑衣人咬牙不语。
洛倾辞指尖微动。
那人突然浑身剧颤,眼珠暴突,口中发出“嗬嗬”的怪声,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他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青黑色,七窍开始渗出黑血。
三息之后,气绝身亡。
另一人看得魂飞魄散。
“我说!我说!”他嘶喊,“是太子!太子殿下说……说赈灾队里有白鹿书院的人,必须灭口……不能让书院知道东宫插手地方……”
“还有呢?”洛倾辞指尖已移到他颈侧。
“还、还有……太、太子得到密报,说洛、洛公子您……您可能是前朝余孽……”黑衣人语无伦次,“让我们抓活的……若抓不到,就、就地处决……”
洛倾辞指尖顿住了。
他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让人看不清表情。许久,他轻声问:“太子还知道什么?”
“不、不知道了!真的不知道了!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声音戛然而止。
洛倾辞收回手,那人软软倒下,眼睛还圆睁着,满是惊恐与不解。
叶轻竹一直静静看着。
她走到一具尸体旁,蹲下身,掀开黑衣人的衣襟。腰侧,一块乌木腰牌露出——雕刻精细,正面是盘龙纹,背面两个小篆:
东宫。
她沉默着,一块块检查过去。十二具尸体,十二块腰牌,一模一样。
峡谷里只剩下血滴落地的声音,和风吹过崖壁的呜咽。
许久,叶轻竹站起身,走到洛倾辞面前。暮色已深,最后一缕天光斜照在他脸上,那张清逸温润的脸,此刻蒙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影。
“化功散。”她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据传是前朝宫廷秘药,配方早已失传。中者内力暂失三个时辰,若剂量足够,可废人武功。”
洛倾辞正用一方白帕擦拭手指——方才触碰过尸体的指尖。他擦得很仔细,一根一根,连指甲缝都不放过。
“你不仅是医仙。”叶轻竹看着他,“或者说,医毒本是一体两面,对吗?”
白帕上已染了淡淡的血色。洛倾辞将帕子仔细叠好,收进袖中,这才抬眼看她。
暮色中,那双墨绿色的眸子深不见底。
“我有必须做的事。”他说,声音平静依旧,“有一些债,必须讨回。有一些人,必须保护。”
“包括我?”叶轻竹问。
洛倾辞没有回答。
但沉默本身,已是答案。
就在这时,峡谷外忽然传来马蹄声、甲胄碰撞声、还有一声清越的呼喝:
“前方何人?速速现身!”
齐文镜脸色一变,强撑着站起:“是官兵!”
话音未落,一队骑兵已冲入峡谷。约五十人,皆披轻甲,手持长枪,显然是精锐。为首一骑白马银甲,头盔下露出一张明媚英气的脸——正是于茉莉。
她勒马停住,目光扫过满地尸体和血迹,瞳孔微缩,但脸上迅速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关切:
“齐大人!叶姑娘!你们这是——遇袭了?”
齐文镜连忙上前见礼:“于将军!是,遭遇贼人伏击,所幸已击退。”
于茉莉翻身下马,快步走来。她先查看了齐文镜的伤势,又看向叶轻竹:“叶姑娘可有受伤?我带了军医——”
“皮外伤,不碍事。”叶轻竹拱手,“多谢于将军关心。”
“那就好。”于茉莉松了口气,转身吩咐亲兵,“清理现场,登记尸首特征,查清来历。再分一队人护送齐大人和叶姑娘去前面驿站休息。”
亲兵领命而去。
于茉莉这才像是刚看见洛倾辞,眼睛一亮:“洛公子也在?真是巧了。”她走到洛倾辞面前,微微欠身,“上次一别,还未好好谢过公子赠药之恩。家父的风湿痛,用了公子配的药后,已好了大半。”
洛倾辞还礼:“分内之事,将军不必挂怀。”
“对洛公子是分内事,对家父可是大恩。”于茉莉笑容明媚,从怀中取出两个锦囊,一个递给叶轻竹,一个递给洛倾辞,“此去京城还有五日路程,这些伤药和盘缠,算是我一点心意,万勿推辞。”
叶轻竹接过锦囊,入手沉甸甸的,除了银两,确实有几瓶上好的金疮药。她深深看了于茉莉一眼:“于将军怎会‘恰巧’路过此地?”
于茉莉笑容不变:“奉兵部调令,前往江州接防。途经此处,听到打斗声便赶来看看。”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倒是你们,惹上什么人了?那些尸体……看身手不像普通山匪。”
齐文镜苦笑:“此事,容下官回京后细禀。”
“明白。”于茉莉点头,不再追问。她转身安排军务,指挥若定,井井有条。
夜色彻底降临。
士兵们燃起火把,清理尸体,救治伤员。叶轻竹坐在一块山石上,看着于茉莉在火光中忙碌的身影,眉头微蹙。
太巧了。
从江州出发时,她就感觉有人暗中跟随。原本以为是东宫影卫,但现在看来……恐怕不止一方势力。
正思索间,余光瞥见于茉莉走向正在整理药箱的洛倾辞。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站定,于茉莉背对着这边,看不清表情,但洛倾辞的脸色在火光映照下,似乎凝滞了一瞬。
风送来只言片语。
“……洛公子可知……”于茉莉的声音压得极低,“前朝平权遗臣……正在寻一位医毒双绝的传人……”
后面的话被风吹散了。
但叶轻竹看见,洛倾辞抬起了头。火光照亮他半边脸,那素来平静温润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某种极其复杂的东西——震惊、警惕、怀念、还有一丝……杀意?
只是一闪而过。
下一刻,他已恢复如常,微微颔首,嘴唇动了动,不知回了句什么。
于茉莉笑了笑,转身离开。
叶轻竹收回目光,看向自己手中染血的碎雪剑。剑身上的裂纹在火光中清晰可见,像一张蛛网,将剑身割裂成无数碎片。
却又奇迹般地,还连在一起。
就像这世道,就像人心。
她想起柳潇湘的话,想起洛倾辞的秘密,想起于茉莉暧昧的态度,想起太子冰冷的杀机。
一张看不见的网,正在缓缓收紧。
而她和洛倾辞,都已身在网中。
夜风骤起,吹动峡谷中的血腥味,也吹动火把明灭不定。
远处,于茉莉翻身上马,银甲在火光中熠熠生辉。她回头看了一眼,目光与叶轻竹在空中短暂相接。
那一瞬间,叶轻竹看清了她眼中的东西——
不是关切,不是巧合。
是审视,是计算,是某种深不见底的图谋。
然后于茉莉笑了,笑容依旧明媚,调转马头,带着骑兵队绝尘而去。
只留下一地尸体,一地谜团,和一颗越来越沉的心。
叶轻竹握紧剑柄。
碎雪剑发出细微的嗡鸣,像是感应到了主人心绪,又像是预见了前方更加凶险的征途。
夜色如墨,前路未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