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 52 章

作品:《齐文镜

    赈灾队伍行进到第七日,已入江州地界。


    连日暴雨虽停,但官道泥泞不堪,车队行进缓慢。叶轻竹骑马走在队伍中段,目光不时扫过两侧山林——那些被洪水冲刷过的山体裸露着狰狞的黄土,偶尔可见半掩在泥浆中的屋梁残骸。


    “再有半日就到江州城了。”齐文镜策马靠过来,压低声音,“收到消息,城里灾民已过三万,粮仓却被当地豪族把控,只肯每日施薄粥一餐。”


    叶轻竹握紧缰绳:“官府不管?”


    “江州知府姓赵,是户部尚书赵德全的堂侄。”齐文镜笑容里带着冷意,“你说呢?”


    正说话间,前方传来骚动。


    几个衣衫褴褛的妇人拦在路中,跪地哭喊:“求老爷们给口吃的!孩子已经三天没吃……”


    护卫头领厉声呵斥:“滚开!赈灾粮要统一发放,岂是你们能拦的?”


    他扬起马鞭就要抽下。


    “住手。”


    叶轻竹的声音不高,却让头领动作一顿。她策马上前,从马鞍袋中取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干粮,递给为首的妇人:“先给孩子吃。进城后会有粥棚。”


    妇人千恩万谢地退开。


    齐文镜看着她,欲言又止。这些日子相处,他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从书院出来的女子——明明剑法凌厉,杀伐果断,却又时常在这些“小事”上心软。


    队伍继续前行。


    午后,车队在一处竹林边休整。这片竹林生得奇异,竹竿通体呈淡紫色,竹叶却翠绿欲滴,风吹过时沙沙作响,如千万细语。


    叶轻竹独自走进竹林深处。


    她需要静一静。连日的景象冲击着她——那些麻木的眼睛、溃烂的伤口、还有官员们虚伪的嘴脸。她握剑的手从未如此沉重。


    就在她走到竹林中央一片空地时——


    竹叶无风自动。


    一道白影如幻象般从竹梢飘落,衣袂翻飞如鹤翼,落地时无声无息。


    柳潇湘。


    她依旧一身素白劲装,长发以木簪绾起,腰间悬着那柄漆黑的墨羽剑。只是这一次,她脸上没有洗剑坪上的那种疏离的审视,而是一种……近乎灼热的光芒。


    “叶师妹。”她开口,声音清冷依旧,却多了些别的意味,“这些日子,跟着那些男人东奔西走,可救了几个人?”


    叶轻竹握剑的手缓缓收紧:“柳师姐为何在此?”


    “路过。”柳潇湘向前一步,浅灰色的眸子锁定她,“听说你在赈灾,来看看。看看寒山老人选中的传人,是如何给这个腐朽的王朝当走狗的。”


    话语如刀。


    叶轻竹眼神一冷:“我救的是灾民,不是王朝。”


    “有区别吗?”柳潇湘轻笑,那笑意未达眼底,“你救活一个,他们就会多一个可供剥削的奴隶。你修好堤坝,他们就能多收几年赋税。你以为你在行善?不,你只是在帮这个吃人的制度续命。”


    话音未落,她动了。


    没有拔剑,只是并指如剑,直刺叶轻竹咽喉!


    这一指快如闪电,指尖凝聚的剑气竟让周围竹叶瞬间结霜。


    叶轻竹急退,碎雪剑出鞘半寸格挡——


    “叮!”


    指剑点在剑鞘上,发出金铁交鸣之声。叶轻竹被震得连退三步,右肩旧伤隐隐作痛。


    “拔剑。”柳潇湘收指负手,“让我看看,这一个月来你可有长进。”


    叶轻竹深吸一口气,缓缓拔剑。


    碎雪剑在竹影中泛起淡青光晕,剑身上的裂纹似乎又多了一道——是上次与柳潇湘对战后留下的。


    “请师姐指教。”


    剑光起。


    叶轻竹率先出招。她知道与柳潇湘对战绝不能被动防守,必须以攻代守,抢占先机。寒山十九剑第七式“雪落无声”,剑势轻灵飘忽,剑尖颤动如雪花纷飞,封住柳潇湘周身七处大穴。


    柳潇湘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却依然未拔剑。


    她只是踏步、侧身、旋腕,以掌为剑,掌缘带起凌厉气劲,竟硬生生切入叶轻竹的剑网之中。每一掌都精准地拍在碎雪剑力道最薄弱处,震得叶轻竹虎口发麻。


    十招过后,叶轻竹剑势已乱。


    “就这点本事?”柳潇湘忽然变招,一掌拍在碎雪剑脊上。


    “铛——!”


    叶轻竹连人带剑被震飞,后背撞上一株紫竹。竹子剧烈摇晃,竹叶如雨落下。


    她以剑拄地,才勉强站稳,喉头一甜,硬生生将鲜血咽下。


    柳潇湘终于拔剑。


    墨羽剑出鞘的刹那,整片竹林的温度骤降。那些翠绿的竹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蒙上白霜,仿佛瞬间从盛夏步入严冬。


    “你师父寒山老人,当年也是惊才绝艳。”柳潇湘横剑于身前,剑身漆黑,吸收着周围所有的光,“可他毕生所求,不过是‘忠君报国’四字。结果呢?被贬黜出京,郁郁而终。”


    她向前一步,剑尖指向叶轻竹:“你这般剑法,这般心性,却要为那些昏聩男人卖命,可惜了。”


    叶轻竹擦去嘴角血丝,站直身体:“师姐今日来,不止是为了试剑吧?”


    “聪明。”柳潇湘收剑,但剑气未散,“我问你,这一路所见,月朝男子视女子如何?”


    问题突如其来。


    叶轻竹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灾民队伍里,妇孺总是排在最后;分发粮食时,男人总要先抢;甚至有官员公然说“女人饿死几个不妨事,劳力不能少”……


    “如草芥。”她低声说。


    “不止是草芥。”柳潇湘的声音陡然转冷,“是工具,是货物,是可以随意买卖、丢弃、践踏的东西。朝堂之上无女官,军营之中无女将,就连江湖门派,也视女子为附庸。”


    她走近,浅灰色的眸子如寒冰:“但这一切,本不该如此。”


    竹叶在她周身无风自动。


    “八百年前,九州曾有女帝临朝,天下女子皆可读书习武,出入朝堂。那时节,女子掌兵权,治郡县,研学术,创武学。”柳潇湘的眼中燃烧着某种炽热的光,“那才是盛世。”


    叶轻竹心中震动。女帝传说她听过,但一直以为是民间戏言。


    “那不是传说。”柳潇湘看穿了她的心思,“白鹿书院藏有当年的史书残卷,我看过。后来男子夺权,焚毁典籍,篡改历史,将那段辉煌抹去,并将女子打入尘埃。”


    她伸出手,手掌白皙,指节分明:“我要重建那个盛世。不是改朝换代,是拨乱反正。让天下女子不再为奴为婢,不再被随意买卖,不再因身为女子而低人一等。”


    竹林寂静。


    只有风过竹梢的沙沙声,和两人清晰的呼吸。


    “叶轻竹。”柳潇湘第一次叫她的全名,声音郑重,“你可愿与我同行?”


    这句话很轻,却重如千钧。


    叶轻竹看着她。这位书院剑圣传人,此刻眼中没有平日的冰冷疏离,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狂热。那种光芒,她曾在某些殉道者眼中见过——美丽,也危险。


    沉默了很久。


    久到竹叶上的白霜开始融化,凝成水珠滴落。


    “师姐。”叶轻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要救的,是眼前快要饿死的孩子,是即将被洪水冲垮的村庄,是被丈夫殴打却无处可逃的妇人。”


    她抬起头,直视柳潇湘的眼睛:“我要救的是具体的人,不是虚无缥缈的盛世。更不会为了一个遥远的理想,让更多具体的人流血牺牲。”


    柳潇湘眼中的光芒,一点点冷了下去。


    “男人之见。”她冷笑,那笑意里带着深深的失望,“你以为救几个人,就能改变她们的命运?今日你救她出火坑,明日她又被卖入另一个火坑。不断其根,伤疤永远会溃烂。”


    “那就一遍遍救。”叶轻竹握紧剑柄,“救到有一天,她们自己有能力爬出火坑为止。”


    四目相对。


    一个眼中是燎原的烈火,一个眼中是涓涓的细流。


    道不同。


    柳潇湘忽然笑了,笑声清冷如碎冰:“好,好。寒山老人教出的徒弟,果然和他一样固执。那就让我看看,你这点微末的善意,能在这吃人的世道里坚持多久。”


    她收剑归鞘,转身。


    白影几个起落,便消失在竹林深处。只有最后一句话随风飘来:


    “等你撞得头破血流时,再来找我。我等着。”


    竹林恢复了寂静。


    叶轻竹站在原地,良久未动。肩上的伤隐隐作痛,心里却更乱。柳潇湘的话像种子,落在心田的土壤里,不知会长出什么。


    “她说的,不全错。”


    一个温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叶轻竹猛地回头。


    洛倾辞不知何时站在一株紫竹旁,青衣如洗,手里提着一个药箱。他走过来,很自然地拉过她的手腕诊脉。


    “真气紊乱,旧伤有复发迹象。”他皱眉,“你又强行催动内力了?”


    “柳师姐她……”


    “我听见了。”洛倾辞从药箱中取出银针,示意她坐下,“从你们开始比剑,我就在了。”


    叶轻竹一愣:“那你——”


    “为何不出来?”洛倾辞接过话,手法娴熟地将银针刺入她肩周穴位,“因为那是你们之间的事。柳潇湘的剑道,你的选择,旁人无权干涉。”


    银针入体,带来细微的刺痛,随后是温热的麻痒感。混乱的内息被渐渐疏导归位。


    “不过,”洛倾辞一边捻转银针,一边轻声说,“她说月朝女子境况,确是实情。你这一路,应当也看到了。”


    叶轻竹默然。


    是啊,她看到了。太多太多了。


    “但她的路,杀气太重。”洛倾辞收起最后一根银针,“她要建立的盛世,恐怕要先踏过尸山血海。而你要救的‘眼前人’,很可能就在那些尸山血海之中。”


    他站起身,看向柳潇湘消失的方向:“剑法已臻化境,心却入了魔障。可悲,也可怕。”


    叶轻竹也站起来:“洛大夫觉得,我和她谁对?”


    洛倾辞转身看她,墨绿色的眸子里映着竹影:“这世上的事,不是非对即错。她看到了百年千年的大势,你看到了眼前当下的苦难。两者皆真实,只是……”


    他顿了顿:“只是选择不同。你的选择会让你活得痛苦,但心安。她的选择或许能成大事,但午夜梦回时,不知她能否安枕。”


    竹林外传来齐文镜的呼喊:“叶姑娘!该出发了!”


    叶轻竹向洛倾辞拱手:“多谢洛大夫。你为何会在此?”


    “采药。”洛倾辞指了指药箱,“这片紫竹林的竹沥,是治肺伤的良药。顺便……”他看向她,“算到你旧伤可能要复发,来看看。”


    他说得轻描淡写,叶轻竹心中却是一暖。


    两人并肩走出竹林。


    夕阳西下,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赈灾车队已经整装待发,马蹄声、车轮声、人语声混杂在一起,是人间烟尘的喧嚣。


    “叶姑娘。”洛倾辞在竹林边缘停步,从药箱中取出一个青瓷瓶递给她,“新配的伤药,比之前的效力强三成。记住,莫要再轻易与人动手。”


    “记住了。”


    叶轻竹接过药瓶,触手温润。


    她翻身上马,回头看了一眼竹林。紫竹在晚风中摇曳,竹涛阵阵,仿佛在诉说一个古老而漫长的故事。


    车队继续前行,向着江州城,向着三万灾民,向着这个既残酷又温暖的人间。


    而她心中的剑,在这一日后,似乎又重了几分。


    不是因为迷茫。


    恰恰相反,是因为她更清楚自己要挥剑守护什么——不是虚无缥缈的盛世宏图,而是眼前这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泪有笑的人间。


    哪怕它千疮百孔。


    哪怕她力量微薄。


    马车辘辘,碾过泥泞的官道,也碾过时代的辙痕。


    前方,暮色四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