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 50 章
作品:《齐文镜》 三日后,戌时。
叶轻竹依约前往药庐换药。右肩的疼痛已减轻许多,但纱布下那股阴寒之感仍未散去,像有冰水在骨缝里缓缓流动。
走到紫竹林边缘时,她听见药庐方向传来悠扬的笛声。
笛声很轻,被夜风吹得断断续续,曲调却是她从没听过的——既非江南小调,也非北地悲歌,而是一种空灵悠远的韵律,仿佛月光洒在雪原上,清冷中带着说不出的孤寂。
她放轻脚步,穿过竹林。
药庐的窗开着,昏黄的烛光从窗口溢出,照亮了窗外一小片药圃。洛倾辞背对窗口坐在竹椅上,手持一管青玉短笛,正垂眸吹奏。
他今日换了件月白色的长衫,发髻用同色丝带松松束着,几缕碎发散落在额前。烛光在他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将那张本就清逸的脸衬得越发不似凡尘中人。
叶轻竹站在竹林边缘,没有立刻上前。
她忽然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洛倾辞不戴“医者”面具的模样。前日他给她治伤时,眼神专注而冷静,像在完成一件精密的工作。而此刻,吹笛的他身上有种说不出的疏离感,仿佛与这人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
笛声停了。
洛倾辞放下玉笛,头也不回:“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
叶轻竹一怔,走出竹林:“你怎么知道我在?”
“药圃里的‘听风草’。”他转身看向窗外,“这种草对脚步声很敏感,十丈内有外人靠近,叶片会微微合拢。”
叶轻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看见药圃边缘几株银白色的草,此刻正缓缓舒展叶片。
“进来吧。”洛倾辞起身,“该换药了。”
——
药庐内,药香比前日更浓。
角落里的红泥小火炉上,一只陶罐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罐中煎着的药汤呈深褐色,散发出苦涩中带着微甘的气味。
“坐下。”洛倾辞指了指竹榻,“把上衣褪到肩部。”
叶轻竹依言坐下,解开衣带。当右肩裸露在烛光下时,她自己都微微抽了口气——伤口周围的瘀青非但没散,反而扩散开来,整个肩头都泛着不祥的青紫色。
洛倾辞洗净手,用布巾沾了温水,轻轻擦拭伤口周围。他的动作很轻,指尖偶尔触到皮肤,温度微凉。
“疼吗?”他问。
“……有点。”叶轻竹实话实说。不是伤口疼,而是皮肉下的骨头深处,那股阴寒的痛楚正在加剧,像有无数根冰针在刺。
洛倾辞没说话,打开针囊,取出三根细如牛毛的银针。
“你旧伤中的寒气,已侵入骨髓。”他将银针在烛火上缓缓烤过,“单靠外敷药膏治标不治本。我要用‘三阳针法’将寒气逼出,过程会比前日更疼。”
他顿了顿,抬眼看她:“但若能熬过,阴雨天便不会再痛。”
叶轻竹深吸一口气:“来吧。”
洛倾辞点头,第一根银针落下——
刺入肩井穴。
那一瞬间,叶轻竹浑身剧颤!
不是皮肉之痛,而是从骨髓深处炸开的、仿佛要将整个人冻结的寒意!她死死咬住牙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刺破皮肉。
洛倾辞的手很稳。
第二根针,刺入天宗穴。
更剧烈的寒意席卷而来,叶轻竹眼前发黑,几乎要晕厥。她能感觉到,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正顺着银针被缓缓逼出体外——是积郁十年的寒气,此刻化作白雾,从针尾丝丝缕缕逸散。
“忍住。”洛倾辞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很轻,却奇异地有种安抚的力量,“最后一针。”
第三根针,刺入曲垣穴。
“呃——!”
叶轻竹终于忍不住闷哼出声,整个人向前倾倒。洛倾辞及时伸手扶住她的左肩,另一只手稳稳按住三根银针,缓缓捻动。
他的指尖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并不炽热,却有种温润的暖意,一点点渗透进她冰寒的肩头。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不知过了多久,洛倾辞松开手:“可以了。”
他依次拔出三根银针。针离体的瞬间,叶轻竹清晰地感觉到——那股纠缠她十年的阴寒,真的消失了。肩头虽然还疼,却是伤口愈合的、带着暖意的疼。
“谢谢……”她声音有些虚弱。
“不必。”洛倾辞转身去取药膏,却忽然顿住脚步,目光落在她放在榻边的碎雪剑上。
剑柄处那块青玉,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玉中天然形成的雪花纹路清晰可见。
“碎雪剑。”他轻声说,“剑柄青玉产自北境寒山,玉中雪花纹需百年冰封方能形成。这样的剑,天下只有一柄。”
他转身,看向叶轻竹:“你是寒山派最后的传人?”
叶轻竹心头一震。
她没想到,一个大夫竟能一眼认出师门传承。
“……是。”她低声承认,“师父说,我是他最后一个弟子。”
洛倾辞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像是追忆,又像是惋惜。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拿起药膏,开始为她换药。
重新包扎时,两人离得很近。
叶轻竹能清楚看见他低垂的眉眼,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他的呼吸很轻,带着淡淡的药香,拂过她裸露的肩头时,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她忽然觉得耳根有些发烫,不自在地移开目光。
“好了。”洛倾辞打好最后一个结,“三日后再来换药。这期间伤口不能沾水,右臂可以轻微活动,但不能提重物。”
他顿了顿,又说:“若夜里疼得睡不着,可以来找我。我通常子时前都在。”
叶轻竹穿好衣服,忽然问:“洛大夫为何对碎雪剑这么了解?”
洛倾辞正在收拾银针的手微微一顿。
“很多年前,”他声音很轻,“我曾见过这柄剑的前任主人。”
“前任主人?是……”
“天色不早了。”洛倾辞打断她,吹熄了多余的烛火,“回去吧,好好休息。”
他的语气依然温和,但叶轻竹听出了其中不容追问的意味。
她没再坚持,行礼告辞。
走出药庐时,夜风拂面,带着竹叶的清香。她回头看了一眼——洛倾辞站在窗前,手中又拿起了那管青玉短笛,却没有吹奏,只是望着天边的弦月,不知在想什么。
月光洒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仿佛要融入这无边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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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轻竹的住处,是书院西北角的一间小竹舍。
竹舍很简朴,一床一桌一椅,窗外就是竹林。齐文镜说,这里原本是一位隐退女剑客的居所,三年前她离开书院云游,屋子便一直空着。
夜深了。
叶轻竹躺在床上,右肩传来的暖意让她昏昏欲睡。但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时——
火光。
漫天的火光,将黑夜烧成白昼。
惨叫声。男人的、女人的、孩子的,混杂在一起,刺破耳膜。
“竹儿,快走——!”父亲将她推入地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她从未见过的恐惧。
然后是箭。
一支漆黑的箭,破窗而来,狠狠扎进她右肩。剧痛中,她看见母亲倒在井边,井水被血染红,映出天上那轮惨白的月亮。
“娘——!”
叶轻竹猛地坐起身,冷汗浸透了中衣。
又是那个梦。
十年了,每夜每夜,只要闭上眼睛,那场大火就会重新燃起,那些惨叫声就会重新响起。她试过很多方法——练剑到精疲力尽、喝酒喝到不省人事、甚至用银针刺穴强迫自己昏睡——但都没用。
梦魇如影随形,像烙在灵魂上的诅咒。
她蜷缩在床角,抱紧双膝,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右肩伤口因刚才的剧烈动作而崩裂,鲜血渗出纱布,在月白色的中衣上晕开刺目的红。
窗外,夜风呜咽,竹影摇曳,像极了当年那些在火光中扭曲的人影。
她捂住耳朵,闭上眼睛,但那些画面、那些声音,依然从记忆深处涌出,将她淹没。
就在这时——
笛声响起。
第二幕:月下笛声
起初很轻,轻得像远山的回音。
但渐渐清晰起来,穿过竹林,透过窗纸,一丝丝、一缕缕,渗入这间被梦魇笼罩的竹舍。
还是那支曲子。
空灵,悠远,清冷如月,却又莫名地……温柔。
叶轻竹缓缓松开捂住耳朵的手,侧耳倾听。
笛声不疾不徐,每一个音符都恰到好处,像月光洒在平静的湖面上,荡开一圈圈温柔的涟漪。它不像在诉说悲伤,也不像在宣泄情绪,而只是……存在。
就像山间的溪流,不管人间有多少悲欢离合,它只是静静地流,从冬到春,从古至今。
不知何时,她颤抖的身体平静了下来。
不知何时,那些火光和惨叫褪去了颜色,变成了模糊的剪影。
她赤着脚走下床,轻轻推开竹门。
门外,月光如水。
洛倾辞站在不远处的竹林小径上,背对着她,月白色的长衫在夜风中微微飘动。他手持青玉短笛,笛声就是从那里流淌出来的。
他没有回头,仿佛并不知道她在听。
又或者,他知道,却不想打扰。
叶轻竹倚着门框,静静听着。
十年了,这是第一次,有人在深夜里用笛声为她驱散梦魇。
十年了,这是第一次,她不是独自一人面对那些黑暗的记忆。
笛声渐渐低缓,最终化作最后一个悠长的尾音,消散在夜色中。
洛倾辞放下短笛,依旧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
“伤口裂了,要重新包扎。”
叶轻竹低头,这才看见自己中衣肩头那片刺目的血红。她愣了愣:“你……怎么知道?”
“血腥味。”洛倾辞终于转过身,月光下,他的眉眼比白日里更显清冷,“‘听风草’能捕捉脚步声,‘凝血兰’能感应血腥。你的血渗出来时,我院子里的凝血兰叶片就变红了。”
他走到她面前,目光落在她肩头:“跟我回药庐。”
“不必麻烦,我自己——”
“你单手包扎不好。”洛倾辞的语气很平静,却不容置疑,“而且,你刚才流的汗浸湿了纱布,若不及时更换,伤口会感染。”
叶轻竹张了张嘴,最终没再推辞。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月光斑驳的竹林小径上。夜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与远处传来的溪流声交织在一起,竟有种奇异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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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庐里,烛火重新燃起。
洛倾辞让叶轻竹坐在竹榻上,自己则去取干净的纱布和药膏。他动作很轻,拆开染血的纱布时,眉头微微蹙起。
“伤口裂开了一寸。”他说,“你刚才动作很大?”
“……做了噩梦。”叶轻竹低声说。
洛倾辞没追问,只是仔细清理伤口,重新上药。他的指尖依旧微凉,但触碰到皮肤时,叶轻竹却不再觉得冷,反而有种安心的感觉。
“你经常做噩梦?”他忽然问。
叶轻竹沉默片刻,点头:“十年了,几乎每夜都会梦到……那场大火。”
“大火?”
“我家……”她声音有些干涩,“十年前被灭门。我躲在酒窖里,亲眼看着父母……死在外面。”
她说得很简略,但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带着血的味道。
洛倾辞包扎的手停顿了一瞬。
烛光下,他的侧脸被镀上一层柔和的光,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映着跳跃的烛火,竟有了些许……悲悯?
“所以你不怕疼。”他继续包扎,声音很轻,“因为最疼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叶轻竹鼻子一酸,急忙低下头。
十年了,从没有人对她说过这句话。
师父寒山老人教她剑法,教她活下去,却从不过问她的伤痛。师兄师姐们(虽然早已离散)同情她,却只会说“都过去了”。齐文镜理解她,却也只是点到为止。
只有眼前这个人,这个认识不过三天的陌生大夫,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了她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是,我不怕疼,因为最疼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是,我能忍,因为不忍的时候,他们都死了。
纱布重新包扎好,洛倾辞收拾好东西,却没有立刻让她离开。
他从药柜深处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小香炉,又从另一个瓷瓶中倒出些许淡紫色的香粉,投入炉中。
“这是什么?”叶轻竹问。
“安神香。”洛倾辞点燃香粉,一缕极淡的、带着松木清香的烟雾袅袅升起,“我自己配的,能助眠,也能……驱散一些不好的梦境。”
香雾弥漫开来,叶轻竹闻着那味道,竟真的觉得心神渐渐安宁,连日来的疲惫如潮水般涌上。
“洛大夫为何对我这么好?”她轻声问,“我只是一个来避祸的江湖人,与你素不相识。”
洛倾辞坐在她对面的竹椅上,目光投向窗外的月色。
“十年前,”他缓缓开口,“我也有一个妹妹。她和你一样,怕黑,怕一个人睡,总做噩梦。”
叶轻竹心头一震。
“后来呢?”
“后来她死了。”洛倾辞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头发紧,“我没能救她。所以现在……看见做噩梦的人,就想帮一把。”
他转过头,看向她:“这个答案,够了吗?”
叶轻竹怔怔地看着他。
烛光下,他的眉眼依旧温润,但她却从中看出了某种深藏的、被时光打磨成坚冰的悲伤。那悲伤不汹涌,不激烈,只是静静地沉淀在眼底,像深潭底部永远不会融化的积雪。
“对不起,”她低声说,“我不该问。”
“无妨。”洛倾辞起身,“夜深了,我送你回去。今夜点了安神香,应该能睡个好觉。”
两人再次走在竹林小径上。
这一次,叶轻竹走在前面,洛倾辞提着灯笼走在后面。暖黄的光晕照亮了脚下的路,也照亮了两人之间那短短三步的距离。
快到竹舍时,叶轻竹忽然停下脚步。
“洛大夫,”她转身,月光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谢谢你……今夜为我吹笛。”
洛倾辞微微一怔。
他看着她,看了很久,久到叶轻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轻轻点了点头。
“嗯。”
一个字,很轻,却重重落在叶轻竹心上。
她推门进屋,回头时,看见洛倾辞还提着灯笼站在原地。月光和灯光交织在他身上,将他的身影映得既真实又虚幻,仿佛随时会消散在这夜色中。
“晚安。”她说。
“晚安。”他答。
竹门轻轻合上。
洛倾辞又在门外站了一会儿,直到竹舍内的烛火熄灭,他才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他忽然停下,从袖中取出一块巴掌大的玉佩。
玉佩是上好的羊脂白玉,雕着精致的凤纹——这是前朝皇族才能使用的纹样。玉佩背面,刻着两个小字:
“倾辞”。
他摩挲着玉佩,望向天边的弦月,低声自语:
“阿竹,若你还在,也该有她这么大了吧……”
夜风吹过,竹叶沙沙,仿佛在回应他的话。
远处传来隐约的狼嚎,但很快就被书院晚课的钟声盖过——那是子时的钟声,沉稳,悠长,一声声,回荡在这寂静的山谷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