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 49 章

作品:《齐文镜

    叶轻竹捡回碎雪剑。


    手指触到剑柄时,剑身传来细微的颤动——不是剑鸣,是她在抖。右肩的伤口像有烧红的铁钩在里面搅动,每一次心跳都将剧痛泵向四肢百骸。她咬紧牙关,将剑插回满是裂痕的剑鞘,转身跟上那道已在竹林边缘的白影。


    柳潇湘走得不快,却始终保持着三丈距离。无论叶轻竹如何咬牙追赶,这三丈如天堑,纹丝不动。


    两人穿过洗剑坪边缘,踏入一片茂密的紫竹林。


    光线骤然暗了下来。


    竹是罕见的墨紫色,竹竿粗如碗口,竹节嶙峋如龙骨。竹叶层层叠叠,几乎完全遮蔽了天空,只有极零星的日光从缝隙中漏下,在地上投出斑驳晃动的光点。空气中弥漫着竹叶腐烂与新生交织的奇特气息——清冽中带着一丝腐朽的甜。


    越往深处走,空气开始变化。


    最初是极淡的苦味,像黄连碾碎时的第一缕气息。接着,辛、涩、甘、酸、咸……数十种药味如丝线般从竹林深处飘来,彼此缠绕又泾渭分明。有的清冽如晨露,有的厚重如陈年树皮,有的辛辣如刚破土的姜根。这些气味层层叠叠,在竹叶过滤后的幽暗光线中,竟呈现出某种可视的质感——叶轻竹恍惚看见,空气里流淌着淡青、赭黄、暗红的无形薄雾。


    “书院有医馆?”她忍不住问,声音在竹林的静谧中显得突兀。


    柳潇湘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没有医馆,”她的声音从前方的竹影间传来,仿佛隔着一层水幕,“只有一座药庐,和一个脾气比紫竹根还倔的大夫。”


    药味越来越浓。


    走到某一处时,叶轻竹忽然觉得右肩的疼痛减轻了些许——不是真正的缓解,而是某种清凉的气息渗透伤口,暂时麻痹了痛觉神经。她低头,看见脚下小径两侧的泥土里,散落着一些晒干的药草残渣。


    又走了一炷香时间。


    前方的竹影忽然疏朗,天光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竹林豁然开朗。


    眼前是一片被紫竹环抱的圆形空地,大约十丈见方。空地中央立着三间竹屋,屋体完全由紫竹搭建,竹节未经打磨,保留着天然的弧度与纹理,在阳光下泛着暗紫色的光泽。


    屋前开垦着七八垄药圃,垄埂整齐如尺划。圃中种植的,尽是叶轻竹从未见过的奇花异草:


    有植株通体莹白如冰雕,叶片上凝结着细小的霜晶;有藤蔓缠绕竹架,结出灯笼状的赤红果实,果皮半透明,能看见内部流动的金色汁液;有矮丛生着靛蓝色的小花,花心处竟闪烁着微弱的磷光,即使在白日也清晰可见。


    最奇特的是一株长在石臼中的植物——叶片如翡翠,叶脉却是血红色,叶片无风自动,发出极轻微的、类似金属摩擦的“沙沙”声。


    药圃旁有一眼清泉,泉眼用青石垒成井栏,泉水清澈见底,水底铺着五色卵石。泉水溢出井栏,顺着竹槽潺潺流入一个石砌的方形水池。池水雾气氤氲,水面漂浮着几片淡金色的叶子,正缓缓旋转。


    竹屋的门敞开着。


    里面传来捣药的声音——不疾不徐,每一次杵落都与下一次间隔完全相同,节奏稳定得如同心跳,又仿佛某种古老的、蕴含着天地韵律的秘仪。


    柳潇湘在药圃边缘停步。


    “自己进去。”她说,目光扫过那些奇异的药草,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柳姑娘不一起?”


    “我不喜欢药味。”柳潇湘的回答简洁得近乎冷漠,“更不喜欢那个人。”


    说完,她转身就走。白色身影在紫竹林几个起落,便如一滴水融入墨池,消失不见。


    叶轻竹独自站在药圃外。


    风从竹屋方向吹来,带来更浓郁的药香,混杂着泉水的湿气。她深吸一口气——这一吸牵动伤口,疼得她眼前发黑。定了定神,她抬脚走上通往竹屋的碎石小径。


    小径两侧的药草在她经过时,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那株莹白如冰雕的植物,叶片上的霜晶迅速融化,滴落的水珠在泥土上凝成细小的冰珠;靛蓝色的小花齐齐转向她的方向,花心的磷光明灭加速;石臼中的翡翠叶植物,金属摩擦声骤然尖锐,血红的叶脉鼓胀如虫爬。


    叶轻竹心中警铃大作,手本能地按向剑柄。


    “它们只是感知到你身上的血气与旧伤。”


    一个温润的声音从竹屋内传来,平淡如水,却奇异地抚平了那些异动。


    叶轻竹走到门口。


    屋内陈设极简,简到近乎空寂:


    一张竹榻,榻上铺着靛青色的粗麻布;一张原木方桌,桌面上有深深浅浅的药渍浸痕;靠墙立着三个多格药柜,抽屉上贴着泛黄的标签,墨迹已褪色;墙角堆着几捆晒干的草药,根须上还沾着泥土。


    屋子最深处,一个青衣人背对着门口,正在石臼中捣药。


    那人身形清瘦,肩背挺直如竹。衣袖挽到手肘,露出的小臂白皙却筋骨分明,肌肉线条流畅如书法大家勾勒的笔锋。他捣药的动作有种奇异的美感——每一次提起药杵都如云升,每一次落下都如雪坠,力道精准到石臼中的药草碎屑没有一粒飞溅出来。


    叶轻竹站在门槛外,一时不知该进该退。


    倒是青衣人先开口了:


    “右肩箭伤,铁质箭镞,入骨三分。十年旧疾,伤口阴寒不散,每逢雨雪前夜疼痛如蚁噬骨。”他的声音平静如古井水,“近三日连续动武,内力冲撞封穴,箭镞碎片刺破包裹肉膜,已伤及手太阴肺经。今日强行催动‘孤峰擎天’一式,真气逆行,碎片移位,现一片嵌在肩胛骨缝,两片游走于‘天宗’‘肩贞’‘秉风’三穴之间。”


    他放下药杵,转过身来。


    叶轻竹呼吸一滞。


    那是一张清逸到近乎不真实的脸。


    眉形如远山含黛,疏淡得恰到好处;鼻梁挺直如雪峰脊线;唇色极淡,像初春樱瓣上最浅的那一抹粉。皮肤是冷调的白,却不是病态,而是如羊脂玉般温润通透。他看上去约莫二十三四岁,但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让叶轻竹瞬间清醒。


    清澈如深山寒潭,却深不见底。瞳孔是罕见的墨绿色,在竹屋幽暗的光线中泛着玉石般温润的光泽。但最慑人的是眼神——看向她时,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她不是个浑身浴血、随时可能倒下的伤者,而只是一株需要处理的药材,或是一张需要修改的药方。


    “我是洛倾辞。”他说,“书院里的大夫。柳潇湘让你来的?”


    他的语气没有任何疑问,只是陈述一个已知的事实。


    “……是。”叶轻竹点头,声音因疼痛而沙哑,“她说我的伤……再不治会废。”


    洛倾辞走到她面前,很自然地伸出手——那只手修长洁净,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指腹有薄茧,是常年处理药材和银针留下的痕迹。


    “左手给我。”


    叶轻竹迟疑了一瞬。


    这个距离太近,近到她能看清他睫毛的弧度,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不是屋外那些复杂的混合气息,而是一种清冽的、类似于初雪融化在青石上的味道。她伸出左手,手腕因失血而微微颤抖。


    他的手指很凉。


    搭在她腕脉上时,触感像一块被溪水浸润千年的冷玉。诊脉时,他微微垂眸,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扇形阴影。指尖按压的力道不轻不重,却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接触碰到她体内每一处瘀伤、每一道裂痕。


    片刻后,他收回手。


    “伤得很重。”语气依旧平淡,像在说“今日有雨”,“箭镞碎片共三片,最大的一片嵌在肩胛骨缝,与骨膜粘连;较小的两片随你这些年练剑时内力游走,已在经脉中划出七道暗伤。今日强行催动禁招,暗伤全部迸裂,肺经受损,气血两亏。”


    “能治吗?”叶轻竹问出了最紧要的问题。


    “能。”洛倾辞转身走向药柜,打开其中一个抽屉,“但过程会很疼——比你现在感受到的,疼十倍不止。”


    他从抽屉中取出三样东西,一一摆在木桌上:


    一个巴掌大的青瓷瓶,瓶身没有任何纹饰,釉色却温润如春水;一包银针,展开的布卷上整齐排列着三十六根长短不一的银针,针尖闪着幽蓝的寒光;最后是一柄薄如柳叶的小刀,刀身仅三寸长,通体银色,刀刃薄到几乎透明。


    这三样东西在透过竹窗的斑驳阳光下,泛着某种非人间的冷光。


    “现在治,还是等你想清楚再来?”洛倾辞问,目光平静地看着她,“提醒你,治疗需要切开皮肉,深入骨缝,用磁石吸出碎片。过程中你不能有丝毫动弹,否则刀锋偏转,可能切断主要经脉,这条胳膊就真的废了。”


    叶轻竹看着那些器械,又看看洛倾辞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绿色眼睛。


    忽然,她笑了。


    嘴角扯开的动作牵动肩伤,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笑容也因此扭曲,却依然挂在脸上。


    “最疼能有多疼?”她的声音很轻,像在问自己,“比眼睁睁看着家人死在面前还疼吗?比在雪地里爬了三天三夜,十指冻得坏死还疼吗?比师父咽下最后一口气,把剑塞进我手里时还疼吗?”


    洛倾辞捣药的动作彻底停下。


    他转过身,第一次完整地、专注地看向她。


    那双墨绿色的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微微波动了一下——很浅,像石子投入万丈深潭,涟漪刚起就已沉没。但那瞬间的波动真实存在,叶轻竹捕捉到了。


    “躺下。”他说,声音里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东西,“把上衣褪到肩部。如果觉得冷,榻上有薄毯。”


    叶轻竹依言走到竹榻边。


    竹榻触感冰凉,靛青色的粗麻布粗糙却干净。她解开衣带,将右肩完□□露出来。十年旧伤在昏暗光线下更显狰狞——伤口周围皮肤因常年积瘀而呈青紫色,如蛛网般蔓延;新裂开的口子皮肉外翻,鲜血已凝成暗红色的痂,但深处仍在缓慢渗血。


    洛倾辞走到屋角的水池边,仔细净手。他洗手的过程很漫长,每一根手指、每一个指缝都反复揉搓,最后用白布擦干。然后他走回来,拿起一块干净的布巾,浸入一个铜盆的药酒中。


    药酒呈琥珀色,散发出辛辣刺鼻的气息。


    布巾贴上伤口周围的皮肤时,叶轻竹浑身剧颤——那不是疼痛,是某种深入骨髓的冰凉与灼热交织的奇异感觉。药酒渗入伤口,仿佛有无数细针在里面搅动。


    “疼可以喊。”洛倾辞说,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任何放缓,“这里没有别人,也没有人会笑话你。”


    “……不疼。”


    叶轻竹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双手死死抓住竹榻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洛倾辞没再说话。


    他放下布巾,拿起那柄柳叶小刀。刀尖在桌上的烛火中掠过——不是加热,而是在火焰中停留了精确的三息时间。刀身从银色转为幽蓝色,散发出更加凛冽的寒气。


    “第一片碎片,在肩胛骨下三寸,紧贴‘天宗穴’。”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告诉她,“我要切开皮肉,深抵骨缝。然后用磁石吸出碎片。过程中你不能动——不仅身体不能动,连呼吸都要控制,尽量平稳浅慢。”


    他顿了顿,补充道:“如果你动,我的刀可能会偏。偏一丝,割断的是小经脉,你会剧痛但无大碍;偏三分,割断的是主经脉,这条胳膊从此废掉;偏一寸——”


    他没说完。


    但叶轻竹懂了。


    她闭上眼睛,深深吸气,再缓缓吐出。


    “我准备好了。”


    刀锋落下。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最初的触感不是疼痛,而是冰凉——极致的、穿透皮肉直抵骨髓的冰凉。然后冰凉转为灼热,仿佛有烧红的铁丝沿着刀锋切开的路径,一寸寸烧进身体深处。


    疼痛在下一秒才真正爆发。


    不是单一的痛,而是层次的、递进的、全方位的剧痛:表层皮肉被割开的锐痛;深层筋膜被分离的钝痛;刀锋触及骨膜时那种酸到牙根的酸痛;以及最深处,当刀尖终于抵到那枚嵌在骨缝中的碎片时——


    “呃——!”


    叶轻竹的牙齿深深咬进下唇。


    血腥味在口中炸开,混合着喉头涌上的铁锈味。她眼前闪过无数画面:十年前的雪夜火光、父亲将她推入地窖时最后的目光、师父临终前枯槁的手、还有洗剑坪上柳潇湘那双浅灰色的、毫无温度的眼睛。


    不能动。


    绝对不能动。


    她的指甲抠进竹榻边缘,竹篾刺破掌心,鲜血顺着竹节纹路流淌。但右肩,纹丝不动。


    洛倾辞的手稳如磐石。


    刀尖在骨缝间极细微地调整角度,避开每一根细小的血管和神经束。他的呼吸平稳得近乎不存在,只有眼睛——那双墨绿色的瞳孔此刻完全聚焦在伤口深处,仿佛能穿透血肉,直接看见骨骼的纹理与碎片的嵌合方式。


    “磁石。”


    他空着的左手伸出。


    叶轻竹勉强睁开被汗水模糊的眼睛,看见他指尖捏着一块乌黑色的石头——不是常见的磁铁,这石头表面有天然形成的螺旋纹路,在昏暗光线下泛着金属光泽。


    磁石贴近伤口。


    “嗤——”


    一种难以形容的声音从皮肉深处传来。


    不是金属摩擦,不是血肉分离,更像是某种沉睡多年的东西被强行唤醒、被从它与骨骼长成一体的巢穴中生生剥离。叶轻竹感觉到,那枚嵌在骨头里的碎片开始移动——极其缓慢,每移动一丝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她能“看见”。


    不是用眼睛,而是用痛觉勾勒出的图像:锈迹斑斑的碎片,边缘如锯齿,十年间已与骨膜生出无数细小的粘连。现在这些粘连被磁力一根根扯断,碎片一点点挣脱束缚,向皮肉外移动。


    这个过程持续了多久?


    也许只有十息,也许有一炷香。在极致的疼痛中,时间失去了度量意义。


    终于——


    “出来了。”


    洛倾辞的声音将她从疼痛的深渊拉回。


    叶轻竹勉强睁开眼。


    视线模糊,汗水、泪水、血水混在一起,但她依然看清了:洛倾辞的指尖,捏着一片暗红色的、边缘狰狞的金属碎片。碎片表面覆盖着黑褐色的锈迹,但依然能看出它曾经的锋利。最触目惊心的是,碎片上还粘连着一丝暗红色的、半透明的薄膜——那是长在骨头上的肉膜。


    洛倾辞将碎片放在一个白瓷盘中,发出清脆的“叮”一声。


    “还有两片。”他说,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疲惫,“在经脉中游走,需要用银针封穴,引导真气将碎片逼到固定位置,再开刀取出。但今天——”


    他看了一眼叶轻竹惨白的脸、被咬烂的下唇、以及因剧痛而剧烈颤抖的身体。


    “你失血过多,精神已到极限。再继续,你可能会死在榻上。”


    他放下刀,开始清理伤口。动作依然精准稳定,但叶轻竹隐约感觉到——他指尖的温度,似乎比刚才暖了一些。不是错觉,当他用浸了药膏的布巾擦拭伤口周围的血污时,那触感确实带着温润的热度。


    “为什么忍痛?”他忽然问。


    叶轻竹的意识还在疼痛的余波中漂浮,反应慢了半拍。


    “……什么?”


    “刚才那种痛。”洛倾辞将特制的药膏敷在伤口上,药膏呈淡金色,散发出一股清凉的草木香,“寻常男子都会惨叫,意志坚定者也会闷哼出声。你为何从头到尾,一声不吭?”


    叶轻竹沉默。


    竹屋外传来风吹竹叶的沙沙声,远处有山泉流淌的叮咚。这片刻的寂静里,疼痛似乎退潮般暂时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因为哭喊没有用。”她轻声说,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十年前那个晚上,我哭喊过。抱着父亲的腿求他不要出去,趴在母亲身上求她睁开眼睛……他们还是死了。”


    药膏敷完,洛倾辞开始包扎。洁白的纱布一圈圈缠绕,动作轻柔得近乎小心翼翼。


    “从那以后我就知道,”叶轻竹继续说,眼睛望着竹屋顶棚交错的紫竹梁,“疼的时候,咬紧牙关就好了。喊出来,疼不会减少半分,反而会耗掉力气——而那力气,可能是下一剑、下一步、下一次呼吸所需要的关键。”


    洛倾辞包扎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很短暂,短暂到如果是常人根本不会察觉。但叶轻竹察觉了——她这些年在生死边缘磨砺出的敏锐,让她捕捉到了那零点一息的迟滞。


    他没再问。


    包扎完成,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拇指大的小瓷瓶。瓶塞拔开时,一股清冽如梅雪的气息弥漫开来。他倒出一粒朱红色的药丸,药丸表面有天然形成的云纹,在昏暗光线下隐隐流动。


    “吃了。”他将药丸递到她唇边,“‘栖霞丹’,止痛,安神,补气血。书院秘制,一年只得十二粒。”


    叶轻竹没有犹豫,张口吞下。


    药丸入口即化,没有想象中的苦涩,反而是一股清甜的暖流,从咽喉滑入胃中,然后如春日照雪般迅速扩散至四肢百骸。右肩伤口的剧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转为一种温热的、舒适的麻痒感;失血带来的眩晕和寒冷也被驱散,取而代之的是充盈的力量感。


    “谢谢。”她说,这次的声音清晰了许多。


    “不必。”洛倾辞收拾器械,将柳叶刀、银针、磁石一一放回原处,“三天后来换药。这期间右臂不能用力,不能提重物,更不能动武。否则伤口崩裂,碎片再次移位,就真的无药可救了。”


    “我记住了。”


    叶轻竹撑起身子。


    动作依然艰难,但比起刚才已好了太多。她重新穿好衣服,系衣带时手指还在微微发抖,但至少能完成。起身时一阵眩晕袭来——虽然栖霞丹神奇,但失血过多是事实。


    她踉跄了一下。


    一双手扶住了她。


    洛倾辞不知何时已站在竹榻旁,手臂稳稳托住她的肘弯。两人靠得很近,叶轻竹能清晰闻到他身上那股清冽的药香,混合着某种更深的、像是千年雪松木心散发的气息。


    “我送你回去。”他说,语气依旧平静,却不容拒绝,“你的住处,齐文镜应该安排好了——就在紫竹林东侧的‘听竹苑’,离这里不远。”


    “我自己可以——”


    “你现在连走直线都困难。”洛倾辞打断她,目光扫过她依然苍白的脸,“别逞强。伤口刚处理完,再跌倒的话,我刚才那一个时辰就白费了。”


    他扶着她,慢慢走出竹屋。


    夕阳西下。


    最后一缕金红色的光从紫竹林的缝隙间斜射进来,将整片空地染成温暖的颜色。药圃中的奇花异草在夕照中舒展枝叶,那株莹白如冰雕的植物,此刻通体泛起琥珀色的光晕;靛蓝色的小花齐齐转向西方,花心的磷光明灭如呼吸。


    风吹过,竹涛如海。


    洛倾辞扶着她,走得很慢。碎石小径在脚下延伸,两侧的药草在他们经过时不再有异动,反而微微俯身,像是在致意。


    叶轻竹侧头看他。


    夕阳的余晖在他脸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边。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绿色眼睛,此刻映着天边燃烧的晚霞,竟泛出些许温暖的琥珀色光泽。他的侧脸线条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清晰——不是柳潇湘那种冰冷锐利的完美,而是一种温润的、内敛的、如古玉经年摩挲后形成的圆融。


    “洛大夫,”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你为什么要留在书院行医?”


    问题来得突兀。


    洛倾辞的脚步没有停顿,目光依然望着前方小径。竹影在他脸上晃动,明暗交错。


    许久,久到叶轻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轻声说:


    “因为有些人,我想救却救不了。”


    声音很轻,轻得像风吹落一片竹叶。


    “所以至少……能救一个是一个。”


    这句话落下时,叶轻竹感觉到他托着她肘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很轻微,但她感觉到了——那是一种深埋的、刻骨的、被岁月打磨成平静的痛苦。


    她没再问。


    有些伤口,不必掀开看。


    两人在竹林中慢慢走着。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紫竹竿上,随着走动而扭曲、变形、交织在一起。竹叶在头顶沙沙作响,仿佛千万人在低语,诉说着这座古老书院千年的秘密。


    远处传来钟声。


    是书院下课的晚钟。声音悠长沉稳,从山巅的钟楼传来,穿透层层竹海,一声声回荡在山谷间。钟声惊起一群归巢的白鹭,它们从竹林深处振翅飞起,雪白的翅膀在夕照中染成金红色,飞向远山深处。


    叶轻竹抬头,看着白鹭消失的方向。


    右肩的伤口在栖霞丹的作用下,只剩下温热的麻痒。碎雪剑悬在腰侧,剑鞘上的裂纹在夕阳下清晰可见,却也泛着陈旧而坚韧的光泽。


    新的生活,开始了。


    在这座有千年古柏、有紫竹药庐、有白衣剑圣、有青玉大夫的白鹿书院。


    而她的路,才刚踏上第一级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