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 46 章

作品:《齐文镜

    白鹿书院的山门,比叶轻竹想象中更简朴。


    没有巍峨石狮,没有朱漆铜钉,只有两棵千年古柏相对而立,枝桠在空中交错成天然门拱,苍青的树皮皲裂如岁月掌纹。树下立一青石碑,碑文斑驳,字迹瘦硬如铁:


    “入此门者,不问前尘;


    出此门者,莫念归途。”


    晨雾未散,十六个字在湿润的空气里微微晕开,仿佛墨迹未干。叶轻竹指尖轻抚过冰凉的碑面,触到一道极深的剑痕——不知是何年何月、何人何事留下的印记。


    齐文镜停步于此,转身拱手,青衫被山风吹得簌簌:“我只能送到这里。接下来的路,需姑娘自己走。”


    他目光里有些复杂的东西,像是惋惜,又像是提醒。叶轻竹点头,目光越过山门,望向那条蜿蜒没入云雾的青石阶。石阶被露水浸成深赭色,缝隙里生着茸茸青苔,偶尔有早起的松鼠跃过,抖落竹叶上积蓄的夜露。


    石阶尽头隐在乳白色的雾霭中,只隐约露出一角飞檐——黑瓦如鸦羽,檐下悬着一枚小小的铜铃,随风送来极淡、极清冽的叮咚声。


    “剑圣传人在何处试剑?”


    “登九百九十九级台阶,至‘洗剑坪’。”齐文镜指向云雾深处,袖口滑落一截,“柳师姐此刻应在那里等你。记住——”


    他顿了顿,喉结微动,神色郑重如临深潭:


    “接满十招不退,便可留在书院。但若中途认输、重伤、或跌落洗剑坪外……便算失败。”他压低声音,“失败者,须即刻下山,书院不再庇护。”


    “我明白。”叶轻竹按了按右肩。麻布包扎下的伤口经一夜颠簸,表面血已凝住,但深处那股阴寒的痛楚仍在盘踞,像有细小的冰碴在骨缝里缓缓摩擦,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片钝痛。


    “还有,”齐文镜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融入风过竹梢的沙沙声里,“柳师姐的剑……很快。你若撑不住,不必硬扛,认输不丢人。”


    叶轻竹笑了笑,没答话,转身迈步踏上第一级石阶。


    石面冰凉透过薄薄的鞋底。


    认输?


    十年前那个雪夜,父亲将她推入地窖、合上木板时没说认输;三年前师父寒山老人躺在草庐竹席上,气若游丝却仍将剑柄塞进她掌心时没说认输;三个月前她独闯县衙,剑尖挑开贪官绶带、身后倒着七名家丁时,更没想过认输。


    山雾渐浓。


    九百九十九级台阶,她一级一级往上走。脚步起初轻捷,逐渐沉缓。露水打湿了她的鬓发,细密水珠凝在睫毛上,看出去的世界一片朦胧的苍青。石阶两侧是接天的竹林,新竹翠嫩如碧玉,老竹沉郁如墨剑,风过时掀起层层叠叠的涛声。偶尔有白鹿从林间探头,鹿角莹白如初雪,眼眸清亮如寒潭,好奇地打量这个鬓发凌乱、肩染血痕的陌生访客。


    走到第三百级时,她听见了水声。


    一道极细的山泉从石缝中涌出,沿人工开凿的竹槽潺潺流下,水色清可见底,泉底白石圆润如玉。叶轻竹蹲身掬了一捧,泉水冷得扎手,入口却甘冽异常。她以水润了润干裂的嘴唇,继续向上。


    走到第五百级时,右肩的隐痛开始变得鲜明。不是尖锐的刺痛,而是某种沉甸甸的、带着寒意的钝感,像有块冰渐渐融进血肉里,寒气顺着经络往下爬。她换左手按住伤口,指腹感觉到布料下微微的潮湿——怕是又渗血了。


    走到第七百级时,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呼吸开始发重,白气在眼前一团团散开。石阶在此处变得陡峭,近乎垂直,需用手扶着一侧湿滑的岩壁才能借力。她停下喘息,回头望去——来路已完全隐没在云雾之下,仿佛走过的只是一场梦。上方仍有雾气缭绕,但铜铃的声音清晰了些,叮咚,叮咚,不疾不徐,像是某种心跳。


    走到第九百级时,她抬袖擦了把额角的汗与雾水,忽然察觉风变了。


    不再是轻柔的山风,而是某种开阔处特有的、带着寒意与劲道的流动。她抬头,看见前方云雾如帘幕般被无形的手向两侧掀开——


    一片巨大的、浑然的石坪豁然出现在眼前。


    洗剑坪。


    坪面由整块青灰色山岩劈削而成,平坦如镜,却布满纵横交错的刻痕——深深浅浅,长长短短,有些凌厉如闪电,有些圆融如弧月,皆是经年累月的剑痕。石坪边缘没有任何栏杆,直接截断为万丈悬崖,云海在脚下翻涌,时而露出下方深不见底的幽谷。远处群山如黛,朝阳正从云隙间迸出第一缕金红,将半片天空染成琥珀色。


    而坪中央,立着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她,一身素白劲装,身形挺拔如崖上孤松。长发以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几缕散碎的发丝在风中微微飘动。她手中无剑,只是负手而立,望着云海日出,仿佛已在此站了一夜,又仿佛站了千年。


    叶轻竹踏上最后一级台阶。


    脚步声在空旷的石坪上格外清晰。


    白衣人缓缓转过身来。


    那是一张极清冷的脸。眉如远山,眼似寒星,肤色在晨光中白得近乎透明。她没有笑,也没有任何敌意,只是平静地看着叶轻竹,目光如洗剑坪上的风,掠过她的脸,她的肩,她空着的双手。


    “你来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声。


    叶轻竹走到坪心,在距离对方三丈处站定。这个位置,她能看清对方眼角有一道极淡的旧疤,像瓷器上的一道冰裂纹。


    “晚辈叶轻竹,前来试剑。”


    白衣人——柳师姐——微微颔首。她抬手,却不是拔剑,而是指向石坪边缘一处凸起的岩石。


    岩石上,横放着两柄剑。


    一柄长剑,剑鞘乌黑古朴,隐隐有暗纹流动。


    一柄短剑,剑鞘青灰,毫无装饰,如一段枯枝。


    “选一柄。”柳师姐说,“你的剑既已折断,便用书院的剑。”


    叶轻竹没有动:“我用断剑即可。”


    柳师姐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终于极淡地弯了一下唇角——那甚至不能算是一个笑。


    “洗剑坪的规矩,”她说,“试剑者须持完好之剑。这是对剑的尊重,也是对试剑的尊重。”顿了顿,“何况你的伤,撑不住断剑反震之力。”


    叶轻竹沉默,走向岩石。


    她先握住那柄长剑。入手沉实,剑柄温润如古玉。但当她试图运起一丝内力灌注时,剑身忽然微微一震,发出低沉的嗡鸣——仿佛在抗拒。


    她松开手,转而拿起短剑。


    剑很轻,比她预想的轻得多。鞘是普通的青灰色,剑柄缠着半旧的墨绿丝绳。当她握紧时,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嗡鸣,没有抗拒,甚至没有一丝共鸣。它安静得像一块石头。


    “我选这柄。”叶轻竹转身。


    柳师姐眼中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什么。她终于抬手,从身侧一块石中——叶轻竹这才注意到,那不是石头,而是一个半埋入地的剑匣——抽出了一柄剑。


    剑身细长,色泽如秋水,在晨光中流淌着月华般的清辉。


    “此剑名‘凝光’。”柳师姐横剑于身前,“我出剑不留情。十招之内,你若退至坪外、倒地不起、或开口认输,试剑即止。”


    叶轻竹缓缓拔出短剑。


    剑身黯淡无光,灰扑扑的,像一截未经打磨的铁片。但她握紧时,感觉到剑柄处传来一丝极细微的暖意——仿佛这柄沉睡的剑,在掌心温度中正慢慢苏醒。


    “请。”


    山风骤急。


    云海在脚下翻涌如沸。


    第一缕朝阳刺破云层,照亮洗剑坪上两道身影——一白一青,一长一短,静静相对。


    十招。


    生死、去留、前尘与归途,皆在这十招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