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 45 章
作品:《齐文镜》 叶轻竹在京城蛛网般的小巷中疾奔。
脚下是湿滑的青石板,雨水在石缝间汇成细流,倒映着天上残缺的月。每一次落脚都溅起浑浊的水花,与急促的喘息声、心跳声,混杂成逃亡的鼓点。
右肩的疼痛像有火在骨头里烧。
不是表皮的热,而是从骨髓深处蔓延出来的、滚烫的灼痛。每一次呼吸,每一次摆臂,都牵扯着那处十年前留下的旧伤,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针,随着脉搏的跳动,一遍遍刺穿她的筋骨。
更糟的是,疼痛撕开了记忆的封印——
火光。
冲天而起的火光,将叶家宅院照得如同白昼。不是温暖的烛火,而是吞噬一切的、暴烈的红,映红了半边夜空。
惨叫声。
男人的怒吼,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啼哭,刀剑砍入骨肉的闷响,混杂在一起,像地狱传来的合奏。
然后是她父亲的脸。
叶将军——那个在她记忆中永远如山岳般沉稳的男人,此刻满脸血污,甲胄破碎。他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她,那双曾教她握剑、带她骑马的手,此刻沾满粘稠的血,将她狠狠推向地窖的黑暗:
“竹儿,活下去——”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每个字都带着血沫:
“别报仇。”
然后是一支箭。
漆黑的箭矢,破窗而入,带着尖利的呼啸,像死神的指尖,狠狠扎进她右肩。
剧痛炸开的瞬间,地窖的门在她眼前轰然关上。最后那一瞥——
母亲倒在院中那口青石井边。
素白的衣裙被血浸透,像开了一朵凄艳的花。井水被倒灌的血染红,在火光映照下,泛着诡异的、暗红的光。
“咳……”
叶轻竹咳出一口血沫,腥甜的味道在喉咙里翻涌。她扶住湿冷的墙壁,指尖嵌入砖缝,勉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身后,追兵已至。
“刺客往那边跑了!”
“放箭——!”
嘶吼声撕破雨夜。
下一刻,箭矢如蝗!
破空声尖锐刺耳,数十支箭从巷□□来,封死了所有退路。叶轻竹咬牙,左手拔出碎雪剑,剑光如雪片翻飞,在身前织成一道密密的网。
“叮叮叮叮——!”
箭矢撞上剑刃,火星四溅。
但右臂因剧痛使不上力,剑势慢了一瞬。
嗤——
一支箭擦过左肋,带走一片皮肉。剧痛传来,温热的血瞬间浸湿了衣衫。她闷哼一声,脚步踉跄,差点跪倒在地。
不能死在这里。
父亲说“活下去”。
母亲用命换了她的生路。
师父传她剑法时说:“寒山剑,当斩世间不公,护心中所念。”
她还有太多事没做。
叶轻竹眼中厉色一闪,猛地咬破舌尖!
剧痛伴着血腥味在口中炸开,短暂的刺激冲散了眩晕,换来片刻清醒。她再不回头,纵身跃起,足尖在墙壁上连点数下,翻身跃上屋顶。
雨后的屋瓦湿滑如冰。
她在连绵的屋顶上狂奔,碎雪剑倒提在左手,右臂无力地垂在身侧。几次脚下打滑,瓦片“哗啦”滑落,砸在下面巷子里,引来追兵的呼喝:
“在屋顶上!”
“追!”
前方,城墙的轮廓在雨幕中显现。
那是京城西侧的旧城墙,有一段废弃的水门——京中暗桩为她预留的逃生密道。只要跃下城墙,潜入护城河,从水门下的暗渠出城,就有生路。
二十丈。
十丈。
五丈——
就在她即将纵身跃下的瞬间!
一道凌厉的掌风,从侧面毫无预兆地袭来!
阴冷,刁钻,带着腐肉般的腥气,直拍她右肋伤处!
叶轻竹瞳孔骤缩,强提一口真气,在半空中硬生生扭转身形,险之又险地避开这一掌。但旧伤因此被牵动,喉头一甜,又是一口血涌上来。
她落地,单膝跪在湿滑的城垛上,抬头。
月光撕开雨云,照见城墙上立着的三个人。
清一色的黑衣,面覆黑巾,只露出一双眼睛。为首者戴着狰狞的青铜鬼面具,面具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他身形瘦高,像一根竹竿,但气息阴冷如毒蛇,仅仅是站在那里,就让人脊背发寒。
东宫暗卫统领——“鬼手”莫七。
太子麾下最锋利、最阴毒的一把刀。传说他练的是西域邪功“腐骨掌”,中掌者三日之内血肉溃烂而亡,无药可解。
叶轻竹的心沉到谷底。
此人武功高她至少一筹,若是全盛时期,或可周旋百招寻机脱身。但此刻她旧伤崩裂,左肋带伤,内力耗损大半……
“青筠客。”
莫七开口,声音嘶哑难听,像砂纸磨过铁器:
“太子殿下请你回去做客。”
叶轻竹握紧碎雪剑,缓缓站直身体。雨水顺着她的下颌滴落,混着血水,在衣襟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我若说不呢?”
“那就留下你的剑,”莫七缓缓拔刀,“和你的命。”
刀出鞘。
那是一柄弯如新月的短刀,刀身极薄,泛着幽蓝的光——显然喂了剧毒。雨水落在刀身上,竟发出“嗤嗤”的轻响,蒸腾起淡淡的青烟。
没有退路了。
叶轻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决绝。
她将残存的所有内力,不顾一切地灌入右臂!
哪怕经脉像被千刀万剐般撕裂!
哪怕旧伤处的箭镞碎片在骨肉中搅动!
“嗡——”
碎雪剑发出一声清越的嗡鸣。
剑身那些天然形成的雪花暗纹,此刻竟隐隐泛起白光!不是反射月光,而是从剑身内部透出的、清冷如雪的剑光。
寒山十九剑终极式——
飞雪葬山河。
这是师父寒山老人临终前,握着她手传下的禁招。他说:“此招一出,剑气如雪崩,可越阶杀敌。但会引动你肩头旧伤,反噬经脉,非生死关头,绝不可用。”
现在,就是生死关头。
剑光炸开!
不是一道光,而是千万道!
如隆冬深夜突然降下的暴雪,万千雪花逆卷而上,每一片雪花都是一道凌厉的剑气!剑气笼罩方圆三丈,空气温度骤降,雨水在半空凝结成细小的冰晶,“噼啪”坠落!
莫七脸色大变!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剑法——不是快,不是狠,而是一种“天地肃杀”的意境。他暴喝一声,幽蓝短刀在身前舞成一片光幕,护住周身要害。
“铛——!!!”
刀剑相击!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撕裂雨夜,火星如烟花迸溅!
一招过后。
叶轻竹踉跄后退三步,喉头一甜,鲜血终于抑制不住地从嘴角溢出。她单剑拄地,才勉强站稳,右肩伤口彻底崩开,温热的血浸透了三层衣衫,顺着袖口滴滴答答往下淌。
而莫七——
他的青铜鬼面具,从眉心到下颌,裂开一道细缝。
面具下,露出一小片苍白的皮肤,和一双惊怒交加的眼睛。他的左肩,衣袍碎裂,一道深可见骨的剑伤横在那里,血流如注。若不是他退得快,这一剑已将他劈成两半。
“好剑法……”
莫七的声音更嘶哑了,带着压抑的痛楚和杀意:
“但你还能出第二剑吗?”
他说对了。
叶轻竹眼前开始发黑,耳中嗡鸣不止。全身经脉像被火烧过一样灼痛,丹田空空如也,连提起剑的力气都没有了。
要结束了吗……
就在此时——
“咻!咻!咻!”
三支袖箭,从城墙阴影处疾射而来!
箭矢来得毫无征兆,快如闪电,精准射向莫七和两个手下的面门!角度刁钻,时机恰好是莫七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刹那!
莫七只得挥刀格挡,“叮叮”两声磕飞两箭,第三箭擦着他耳畔飞过,带起一蓬血花。
“走!”
一个蒙面人从阴影中冲出!
此人一身灰衣,身形矫健如豹,动作快得只在视网膜留下残影。他一把拉住叶轻竹的手臂,不由分说,纵身就从城墙垛口跃下!
叶轻竹在坠落的狂风中,勉强睁眼。
她认出那人的轻功步法——步伐轻盈如踏云,起落间有特殊的韵律。那是白鹿书院独门的“踏云步”,师父曾演示给她看过,说“书院轻功,天下无二”。
是书院的人?
她来不及细想,两人已坠入护城河。
“噗通!”
冰冷的河水瞬间包裹全身。
刺骨的寒意从每一个毛孔钻进来,伤口像被无数根冰针同时扎刺。叶轻竹本就濒临极限的意识,在这一刻彻底崩溃。
黑暗如潮水涌来。
最后一刻,她只感觉到——
有人从身后托住她的腰,手臂坚实有力,带着她在水底潜行。耳边是沉闷的水流声,还有远处岸上追兵模糊的呼喝:
“跳河了!”
“沿河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终于,归于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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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白鹿山脚
再醒来时,天已微亮。
叶轻竹发现自己躺在一辆颠簸的马车上,身下垫着干燥的稻草,身上盖着粗布毯子,带着阳光晒过的、暖烘烘的味道。
右肩的伤口被重新包扎过,用的是干净的棉布,手法很专业,血已经止住。左肋的箭伤也处理过了,清凉的药膏缓解了火辣辣的痛楚。
她试着动了一下,全身像散了架一样酸痛,但至少还活着。
“姑娘醒了?”
温和的男声从前方传来。
叶轻竹警惕地握紧手边的碎雪剑——剑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剑身被擦得干干净净,连血迹都没有。
她抬眼望去。
驾车的是个青衫书生,约莫二十三四岁,面容清秀,眉眼温和,嘴角天然带着三分笑意。他穿着月白色的儒衫,洗得有些发白,但整洁干净。此刻正回头看她,眼神清澈,没有恶意。
“伤口还痛吗?”书生递来一个皮质水囊,“喝点水,加了蜂蜜和草药,能缓一缓。”
叶轻竹没接,只是盯着他:“你是谁?”
“在下齐文镜,白鹿书院学子。”书生也不介意,将水囊放在她手边,“姑娘放心,追兵已被甩开三十里。我们现在已出京畿,往白鹿山去。”
白鹿书院。
那个江湖传言中的“最后净土”——不问出身,不论正邪,只要通过考验,便可在此避祸、求学、疗伤。书院中立百年,连朝廷都要给三分颜面。
叶轻竹沉默片刻:“为什么要救我?”
齐文镜转回头,目视前方蜿蜒的山道,声音不疾不缓:
“两个原因。”
“第一,书院敬重侠义之士。”他顿了顿,“姑娘连诛三奸——欺民霸女的赵德全,倒卖宫权的曹云容,毒杀忠良的孙仲景。你救下的不仅是那十七个即将被处决的清流官员,更是天下人对‘公道’二字的最后一点念想。”
叶轻竹握剑的手紧了紧:“你知道得倒清楚。”
“京城发生这样的大事,书院若一无所知,也不必在江湖立足了。”齐文镜笑了笑,“第二个原因——”
他转头看向她,眼神有些复杂:
“书院里,有人想见你。”
“谁?”
“剑圣传人,柳潇湘。”齐文镜顿了顿,补充道,“以及……一位或许能治好你旧伤的神医。”
叶轻竹心头一震。
她顺着齐文镜的目光望去。
马车已驶入群山环抱之中,晨雾如乳白色的纱,缠绕在山腰。远处,一座青翠的山峰在雾中若隐若现,山腰处有飞檐斗拱隐约可见,檐角悬挂的古铜风铃,随风送来空灵悠远的铃声,像是从云端落下。
白鹿山。
那里是江湖人的避难所,也是她此行的终点。
前提是——她能接下剑圣十招。
这是白鹿书院的规矩:凡欲入书院避祸者,需接当代剑圣传人十招而不败。十招过后,无论胜负,皆可留下。但若中途认输、重伤、或跌落比武场外,便算失败,须即刻下山。
她摸了摸右肩。
那里还在隐隐作痛,但比昨夜那种灼骨的痛楚好了许多。十年前那支箭留下的,不仅是嵌在骨头里的碎片,还有每逢雨夜就纠缠她的梦魇,和阴雨天必然发作的、钻心的疼痛。
若能治好……
“到了书院,”齐文镜的声音拉回她的思绪,“姑娘切记三件事。”
“请讲。”
“第一,莫问他人来历。”齐文镜竖起一根手指,“书院中人,各有各的过去。不问,是对彼此的尊重。”
“第二,莫论朝堂是非。”第二根手指,“书院中立百年,靠的是不涉党争。你可在院内养伤、习武、读书,但莫将外界的恩怨带进来。”
“第三,”他竖起第三根手指,深深看了她一眼:
“莫要对那位神医好奇。”
叶轻竹怔了怔:“为何?”
齐文镜沉默片刻,才缓缓道:
“他是书院里,最不能招惹的人。”
“他医术超绝,可活死人肉白骨,但性情……有些特别。”齐文镜斟酌着用词,“他不喜旁人过问私事,不喜被打扰,更不喜被人探究。你只需治伤,治好了便离开,莫要多问,莫要多看。”
叶轻竹看着他:“你好像很怕他?”
“不是怕,是敬。”齐文镜摇头,“敬而远之。”
他不再多说,扬鞭催马。
马车碾过雨后泥泞的山道,留下深深的车辙。晨雾渐渐散开,阳光穿透云层,照在前方越来越清晰的山门上。
那是一座简朴到近乎寒酸的山门。
没有巍峨的石狮,没有朱漆铜钉,只有两棵千年古柏相对而立,枝桠在空中交错,形成天然的拱门。树下立着一块青石碑,碑文被岁月磨得有些模糊,但依然能辨认出四个苍劲大字:
“有教无类”。
笔力遒劲,透着一股包容天地的气度。
马车在山门前停下。
齐文镜跳下车,对叶轻竹拱手:“我只能送到这里。接下来的路,需姑娘自己走——登九百九十九级台阶,至‘洗剑坪’,柳师姐在那里等你。”
叶轻竹点头,握剑下车。
她站在山门前,仰头望向那条蜿蜒入云的青石阶。石阶很旧了,边缘被踩得光滑,缝隙里长着青苔。晨光洒在上面,像铺了一条金色的路。
而在山门后的某处,竹林深处。
药庐里,一炉药正沸。
陶罐在红泥小炉上“咕嘟咕嘟”冒着泡,药香混合着晨雾,在竹屋里弥漫。窗边,一个青衣医者正拈起一枚银针,对着从竹窗缝隙透进来的晨光,仔细端详针尖。
他的侧脸在光中显得清逸出尘,眉眼如远山含黛,唇色很淡,整个人像一块被溪水打磨了千年的温玉。
但那双眼睛——清澈如水,却深不见底。
他看了片刻银针,转头望向窗外山门的方向,轻声自语,像在说给窗外的白鹿听:
“寒气入骨十年,箭镞嵌在肩胛缝中……这样的伤,倒真是值得一试。”
窗外,一只通体雪白的鹿从林间跃过,鹿角如玉,蹄声清脆。
它呦呦鸣叫,惊落了竹叶上一夜积攒的宿雨。
雨滴“啪嗒”落下,在青石上溅开细小的水花。
新的篇章,即将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