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 44 章

作品:《齐文镜

    第三夜,亥时。


    太医院当值房。


    这间屋子不大,三面墙立着顶天立地的药柜,上千个桐木抽屉,每个都贴着药名标签:当归、黄芪、人参、麝香……空气里浮沉着数十种药材混合的苦香,还有一股更浓郁、更粘稠的焦苦味,从屋子中央的红泥小炉上飘来。


    炉上煨着一只陶罐,罐里药汁正“咕嘟咕嘟”冒着泡,滚烫的气泡顶起罐盖,又“噗”地破开,溅出几点深褐色的药汁,落在炉火上,发出“滋滋”轻响,腾起呛人的烟。


    太医令孙仲景坐在炉前的小凳上,手里握着一柄长柄药勺,正慢悠悠搅动着罐中药汤。


    他是个干瘦老头,约莫六十来岁,头发花白稀疏,在头顶勉强挽了个小髻,用一根乌木簪固定。脸上皱纹深刻,尤其是眼角和嘴角,天然向下耷拉着,不笑时也像带着三分愁苦,倒符合一个“忧心患者”的医者形象。他穿着太医院的白布大褂,浆洗得有些发硬,袖口染着洗不净的药渍,看着确是慈眉善目、悬壶济世的老太医模样。


    但叶轻竹知道,这张脸皮底下,藏着什么。


    过去两年,至少有八位清流谏官,在“突发急病”后暴毙。死状各异:有心悸骤停,有高热惊厥,有呕血不止。但无一例外,他们死前最后接触的医者,都是孙仲景;他们咽气前喝下的最后一碗药,方子都出自他手。


    “孙太医好医术。”


    清冷的女声忽然在寂静的屋内响起。


    孙仲景手一抖,药勺“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炉灰里。他猛地抬头,浑浊的老眼循声望去——


    阴影里,缓缓走出一个黑衣女子。


    她没蒙面,烛光映照下,一张脸苍白如纸,唯独眼睛亮得惊人,像淬过寒冰的剑锋。右手按在腰间剑柄上,指节分明,虎口处的茧在灯光下清晰可见。


    “不知这罐里煎的,”叶轻竹走到炉前,低头看着那翻滚的药汤,声音平静无波,“是救人的药,还是杀人的毒?”


    孙仲景瞳孔骤缩。


    但他毕竟是混迹宫廷数十年的老狐狸,惊悸只在一瞬。他缓缓站起身,拍了拍白大褂上并不存在的灰,眯起眼睛打量来人:


    “姑娘夜闯太医院,所为何事?若是求医,白日递牌子便是;若是寻衅……”他顿了顿,声音压低,“此处是宫禁重地,护卫片刻即到。”


    “请教太医一个问题。”


    叶轻竹没接他的话,而是缓缓拔剑。


    碎雪剑出鞘的声音极轻,像冰雪在深夜裂开第一道细纹。剑身映着炉火和烛光,泛起青白色的寒芒,剑尖稳稳指向孙仲景的心口。


    “砒霜入药,多少剂量可令人‘心悸而亡’,看起来像旧疾复发?”


    孙仲景脸色“唰”地变了。


    不是惊恐,而是一种被戳穿秘密的、混合着心虚与狠戾的扭曲。他死死盯着叶轻竹,忽然笑了,笑声干涩如枯叶摩擦:


    “姑娘这话,老朽听不懂。砒霜是剧毒,岂能入药?太医署有严令——”


    “去年腊月,御史周明。”


    叶轻竹打断他,向前踏出一步。


    剑尖随之逼近一寸。


    “他因弹劾江南盐税贪腐,被太子斥为‘妄言’,气病卧床。你奉旨前去诊治,开的是疏风散寒的方子,但在第三剂药里,加了三分砒霜。”她盯着孙仲景的眼睛,“周明服药后半个时辰,突发心悸,口唇青紫,暴毙而亡。太医院记录:‘宿疾突发,心脉衰竭’。对不对?”


    孙仲景后退一步,后背抵上了药柜。


    “今年三月,翰林学士李文远。”叶轻竹再进一步,“他上疏谏言削减皇室用度,触怒贵妃,被罚跪宫门两个时辰,寒气入体。你以‘活血化瘀、驱散寒邪’为名,给他开了七日附子汤。”


    她声音越来越冷:


    “附子辛热大毒,常人日服一钱已是极限。你让他每日服三钱,连服七日。第七日夜里,李文远浑身燥热,七窍流血,死状凄惨。太医院记录:‘温补过甚,虚不受补’。对不对?”


    每说一句,孙仲景就后退一步,冷汗从额角渗出,顺着深刻的皱纹往下淌,在白大褂的领口洇开深色的汗渍。


    他的呼吸粗重起来,手悄悄背到身后,摸向药柜某个特定的抽屉——


    “我是奉命行事!”


    孙仲景突然嘶声喊道,像垂死的困兽发出最后的嚎叫:


    “太子殿下要他们死!我能怎么办?!我只是个太医,我若不从,死的就是我全家!”


    他一边喊,一边猛地动作——


    左手狠狠掀翻红泥小炉!


    滚烫的药汁、烧红的炭火、碎裂的陶片,劈头盖脸朝叶轻竹泼去!同一瞬间,他背在身后的右手抽出,掌中握着一包淡黄色的粉末,就要朝空中撒开!


    那是他特制的“蚀骨散”,沾肤即溃,吸入即伤肺腑。


    但叶轻竹比他更快。


    碎雪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半弧,剑气勃发,如无形的屏障,将泼来的药汁、炭火、碎片尽数震开!“嗤啦”声中,滚烫的药汁在半空被剑气冷却、雾化,化作一片带着苦味的白雾。


    而叶轻竹人已如鬼魅般旋身而上!


    剑未出,用的是剑柄。


    精钢所铸的剑柄重重砸在孙仲景右手腕骨上——


    “咔嚓!”


    清脆的骨裂声。


    孙仲景惨叫一声,右手无力垂下,那包“蚀骨散”脱手飞出,在空中散开,黄色粉末纷纷扬扬洒了一地,落在青砖上,发出“滋滋”的腐蚀声,冒出缕缕刺鼻的白烟。


    他捂着手腕踉跄后退,撞翻了身后的药凳,跌坐在地。


    叶轻竹的剑尖,已经抵在了他的心口。


    隔着薄薄的白大褂,能感觉到剑尖传来的、冰冷的杀意。


    “所以你就用这双手,”她低头看着他,眼中没有任何温度,“把‘悬壶济世’变成了‘助纣为虐’?”


    孙仲景仰着头,老脸上涕泪横流,混着冷汗,狼狈不堪。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能发出“嗬嗬”的、像破风箱一样的喘息。


    “太医令,”叶轻竹一字一句,“你的手,脏了。”


    话音落,剑锋送。


    没有犹豫,没有迟疑,就像她之前杀赵德全、杀曹云容一样——剑尖穿透白大褂,刺入皮肉,穿透肋骨之间的缝隙,精准地刺入心脏。


    孙仲景浑身剧震。


    他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叶轻竹,又缓缓转动眼珠,望向药柜最上层——那里摆着一个青瓷小罐,罐身没有任何标签,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


    那是他花了三年时间研制的“逍遥散”。


    无色无味,溶于水酒,服下后人会陷入一场美梦,在梦中得到一生最渴望之物,然后安然逝去,嘴角带笑。他本想,若有一日事情败露,或太子要灭口,他就服下此药,在美梦中结束这肮脏的一生。


    可他没想到,死亡来得这样快。


    快到他连伸手去拿那个罐子的机会都没有。


    血从伤口涌出,浸透了白大褂,在地上漫开一小滩暗红。孙仲景的身体抽搐了几下,终于瘫软下去,眼睛还瞪着那个青瓷罐,死不瞑目。


    叶轻竹拔出剑。


    她没看那个罐子,甚至没多看一眼孙仲景的尸体。她从地上捡起一片未染血的碎陶片,在孙仲景的白大褂下摆处割下一角布片。


    然后蘸着他心口尚未凝固的血,在干净的那面墙壁上,缓缓写下:


    “青筠客诛恶——”


    “三诛毒杀异己,”


    “医者不自医,毒者终自毙。”


    血字淋漓,笔锋凌厉,每个字都像一把刀,刻在这间充满药香与死亡气息的屋子里。


    写完最后一笔,她忽地闷哼一声,左手猛地捂住右肩。


    旧伤,在此时毫无预兆地剧烈发作!


    不是之前那种阴寒的刺痛,而是像有一把烧红的铁钳,狠狠夹住了骨头深处的箭镞碎片,然后用力拧转!剧痛从肩胛炸开,瞬间蔓延至整条右臂,连握剑的手都控制不住地颤抖。


    眼前一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


    糟糕……


    她咬破舌尖,血腥味和剧痛让她勉强保持清醒。但右肩的伤口显然在连续三夜的激战后崩裂了,她能感觉到温热的血正从纱布下渗出,顺着胳膊往下淌。


    就在这时——


    远处传来整齐的脚步声,还有铠甲摩擦的“锵锵”声。


    禁军巡逻队!


    火把的光从窗外透进来,越来越亮,越来越近。有人在喊:“太医院那边有动静!”“快去看看!”


    叶轻竹深吸一口气,将碎雪剑归鞘,左手撑着药柜,勉强站直身体。


    她最后看了一眼墙上的血字,又看了一眼孙仲景瞪着眼望向青瓷罐的尸体,然后转身,踉跄着扑向后窗。


    翻出窗时,右肩的剧痛让她几乎脱力,险些从窗台摔下去。她单手抓住窗棂,腰腹用力,才勉强滚落到外面的草地上。


    脚步声已到门前。


    “砰!”门被踹开。


    火把的光照进屋内,映出满地狼藉,和墙上的血字。


    “刺客跑了!追——!”


    叶轻竹咬牙,将全部内力灌入双腿,施展轻功,朝着皇宫西侧最偏僻的废苑方向疾奔。每一步,右肩都传来撕裂般的痛楚,眼前一阵阵发黑。


    身后追兵的呼喝声、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冲进废苑的断壁残垣,躲在一堵半塌的宫墙后,剧烈喘息。


    血,已经从袖口滴落,在脚边积成一小滩。


    远处,更夫的梆子声穿透夜色传来:


    “亥时三更,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叶轻竹靠着冰冷的砖墙,缓缓滑坐在地。


    雨,又下起来了。


    细密的雨丝穿过破败的宫檐,打在她脸上,冰凉刺骨。


    她低头看着自己染血的右手,又抬头望向漆黑如墨的夜空,喃喃自语:


    “第三个……”


    “还差很远。”


    雨夜中,她单薄的身影几乎与废墟融为一体。


    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依然亮得惊人,像永不熄灭的、孤独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