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 43 章
作品:《齐文镜》 次夜,戌时。
宫灯初上,将深宫漫长的回廊染成一片昏黄。雨停了,但檐角还在滴水,一滴,一滴,敲在青石板上,像更漏在计数着什么。
叶轻竹低着头,托着红木食盘,穿行在回廊里。
她换了装束——粗使婢女的灰布衣裙,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头发梳成最简单的双丫髻,用两根木簪固定,脸上还刻意抹了些灶灰,掩去原本清秀的轮廓。食盘里是一碗银耳莲子羹,两碟时令小菜,都是尚仪局女官曹云容惯常点的夜宵。
宫灯将她的影子投在廊壁上,拉得细长,摇曳不定,像一柄无声的、随时会刺出的剑。
掖庭在皇宫西北角,是低阶宫女和女官的聚居之所。越往深处走,灯火越稀疏,人声越寂寥。偶有年老的嬷嬷提着灯笼匆匆走过,瞥她一眼,便又低下头去——深宫生存的第一要义,便是少看,少问,少记。
曹云容的屋子在掖庭最深处。
那是一间独立的厢房,檐下挂着两盏褪色的宫灯,门楣上悬着块小匾,刻着“慎独”二字——讽刺得很。门前有两个十四五岁的小太监,抱着拂尘靠墙打盹,脑袋一点一点,显然守夜已久,倦怠不堪。
叶轻竹在廊柱后停下,从袖中滑出两粒淡黄色的香丸,指尖轻弹。
香丸无声落地,在石板上滚了几圈,停在两个小太监脚边。随即,“噗”地轻响,香丸化开,袅袅烟雾升起,带着甜腻的、令人昏沉的气息。
两个小太监吸了吸鼻子,头歪得更厉害了。不过三五息功夫,便彻底滑坐在地,沉沉睡去,连拂尘掉了都未察觉。
安神香丸——洛倾辞给的。他说:“若需潜入,此香可让人安睡两个时辰,醒来只觉做了场梦。”
叶轻竹推开房门。
“吱呀——”
屋内点着三盏油灯,照得明亮。靠窗的书案上,曹云容正在对账。
她约莫三十五六岁,保养得宜,面容端庄,穿着尚仪局六品女官的青缎官服,衣襟袖口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此刻她正低着头,一手翻账本,一手拨算盘,算珠碰撞发出清脆的“噼啪”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听见推门声,她头也不抬,只淡淡道:“放桌上罢。”
叶轻竹将食盘放在一旁的圆桌上,碗碟与桌面相触,发出轻响。
“曹姑姑好兴致。”她开口,声音清冷,与这温顺的婢女装扮全不相符。
曹云容猛地抬头。
她先是愣了一下——来的不是平日送夜宵的小宫女。随即瞳孔微缩,目光迅速扫过叶轻竹的手(指节分明,虎口有茧)、腰身(虽穿着宽大衣裙,仍能看出劲瘦挺拔)、还有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藏不住杀气的眼睛。
“你是……”曹云容的声音绷紧了,手悄悄移向书案下的铜铃——那是直通掖庭守卫的警报。
“来问姑姑讨一笔债。”
叶轻竹从怀中抽出一张纸。
纸是普通的宣纸,但已泛黄发脆,边缘还有被反复摩挲的毛边。她将纸轻轻放在摊开的账本上,正压在“九月采买绸缎三百匹,支银一千二百两”那一行。
曹云容低头看去。
纸上没有字,只有血——暗红色的、早已干涸的血,涂抹成歪歪扭扭的几行:
“阿姐曹云容:
三年前你让我顶罪,说会救我。
我挨了八十杖,死在浣衣局后院井边。
你升了官,得了赏。
今夜,我来讨命。——菱香绝笔”
血书的最后,还有一个模糊的指印,极小,是个女子的手指。
曹云容脸色“唰”地煞白。
她当然记得菱香。
三年前,尚服局一批进贡的云锦失踪,追查到她头上。她找了浣衣局一个胆小怕事的宫女顶罪,承诺打点关系,最多关几个月就放出来。结果那宫女在刑房里挨了八十杖,没撑到天亮就断了气。尸体扔在浣衣局后院的枯井边,三天后才被发现,那时已是深秋,苍蝇围着嗡嗡转。
“你……你是她什么人?”曹云容声音发颤,手已经摸到了铜铃的拉绳。
“受托之人。”叶轻竹看着她的小动作,语气平淡,“她说,若她死了,这封血书总有一天会送到你面前。”
曹云容猛地一拉铜铃!
——但没有声音。
铜铃的舌早已被一枚细小的银针卡住,那是叶轻竹进屋时,借着放食盘的动作弹进去的。银针精准地卡在铃舌与铃壁之间,分毫不动。
曹云容的脸色从白转青。
她还想喊,但碎雪剑比她更快。
剑甚至未完全出鞘——只出鞘三寸,一截寒如秋水的剑尖探出,如毒蛇吐信,精准地点在她喉间。皮肤传来冰冷的刺痛,再往前半分,便是血溅当场。
“你…你是青筠客?”曹云容终于认出来了,声音因恐惧而扭曲,“昨夜杀了赵总管的那个人?太子殿下正在全城追捕你,你竟敢……竟敢潜入宫中……”
“正因为他在追捕我,”叶轻竹打断她,剑尖稳稳不动,“所以今夜你必须死。”
曹云容瞪大眼睛。
“赵德全死了,太子震怒,但他还没乱。”叶轻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冰,“若今夜宫中再死一个女官,死的还是替他打理‘私账’的心腹——你说,他会不会更急?会不会动用更多力量?会不会……露出更多破绽?”
她在逼太子出招。
逼他动,逼他乱,逼他在愤怒中暴露出更多的把柄和脉络。
曹云容懂了。
她张了张嘴,想求饶,想说“我可以帮你”,但喉咙被剑尖抵着,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她只能拼命眨眼,眼泪滚出来,混着脸上的脂粉,留下狼狈的泪痕。
但叶轻竹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
账本上,菱香的血书静静摊着,那些暗红的字迹像一只只眼睛,冷冷地看着这个害死她的女人。
“杀人偿命。”叶轻竹说,“这是江湖规矩,也是天理。”
剑光一闪。
极快,极细,像夜风掠过烛火,只微微一颤。
曹云容喉咙上多了一道细如发丝的红线。她睁大眼睛,双手捂住脖子,想喊,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血从指缝里渗出来,起初只是一缕,随即奔涌如泉,染红了她青缎的官服,也染红了摊开的账本。
她瘫倒在椅子上,头歪向一边,眼睛还瞪着,仿佛至死都不信自己会这样死去。
叶轻竹收剑入鞘。
她从袖中取出布巾,仔细擦净剑身上那一星血点,然后走到书案前。
账本被血浸透了大半,但最后一页还干净。她翻到那里,目光落在最下面一行小字上:
“十月廿三,收柳府‘特别进项’五千两,已入库。备注:老规矩,三成转东宫。”
柳府?
京中姓柳的高门,只有一家——镇国公柳家,开国元勋之后,世袭罔替。但柳家这些年低调得很,家主柳镇远称病不出,子弟也多在闲职,怎会突然给一个后宫女官送五千两巨款?
而且……“老规矩,三成转东宫”。
这意味着,曹云容替太子敛财,而柳家,是“客户”之一。
叶轻竹瞳孔微缩。
她迅速撕下这一页,折好,塞入怀中贴身内袋。又快速翻了几页账本,将其他几笔大额进项也记在心中——这些,将来都是扳倒太子的证据。
做完这一切,她走到曹云容的梳妆台前。
台上有一面铜镜,打磨得光可鉴人,映出她此刻灰衣婢女的装扮,也映出身后曹云容瘫倒的尸体。她从曹云容喉间蘸了些尚未凝固的血,抬手,在镜面上写下:
“青筠客诛恶——”
“二诛倒卖宫权,”
“以人命牟利者,死。”
血字顺着光滑的镜面微微流淌,拖出惊心的尾迹,像一道道血泪。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屋子——华丽的摆设,堆满的绫罗,还有那本浸血的账本。然后吹熄两盏灯,只留最远的一盏,让屋子陷入半明半暗。
推门出去。
两个小太监还在沉睡,其中一个甚至在打鼾。她跨过他们,走入回廊的阴影里,灰衣很快融进夜色,像一滴水汇入墨池。
远处传来打更声:
“戌时三更,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叶轻竹脚步未停,却在心中默算:
**亥时,太医院。
第三个人,该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