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作品:《齐文镜》 乔馥语停下弹奏。
最后一个音符消弭在暮色中,她双手轻轻按在琴弦上,指尖感受到桐木温润的震颤渐渐平复。她抬起头,望向姐姐的侧影,那双总是含着一层薄雾的眼眸,此刻在夕阳余晖里映出些许小心翼翼的光:
“姐姐,你说……新皇登基后,我们的日子会好过些吗?”
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梦境。
乔画屏盖上青瓷香炉的盖,那炉中新调的安神香已燃了大半,最后一缕青烟从盖缝中逸出,笔直上升,消失在渐暗的天色里。她转过身,走到葡萄架下。
夕阳透过层层叠叠的葡萄叶洒下来,被切割成无数细碎的光斑,在乔馥语脸上摇曳跳动。光影在她精致的眉眼间流淌,让她看起来有种不真实的美——像是工笔画上走下来的仕女,又像是晨雾里随时会消散的山中精魅。
“会的。”乔画屏在妹妹身旁的石凳上坐下,伸手握住那双因常年弹琴而指节分明、却冰凉的手,“陛下登基诏书里写得明明白白:废除前朝沿袭百年的贱籍制度,允许青楼女子从良,官府不得阻拦,并拨专款为自愿从良者提供生计扶持。”
她顿了顿,握紧妹妹的手:
“再过几个月,等我攒够了银子,就为你赎身。不仅仅是赎身契,还有户籍——我们要堂堂正正地离开这里,堂堂正正地活在日光下。”
乔馥语眼中的泪水终于蓄满了。
那泪水在夕阳映照下晶莹剔透,像清晨荷叶上的露珠,颤巍巍地挂在睫毛上。她嘴唇轻轻颤抖:“真的?我们……我们真的可以离开这里,不用再对客人强颜欢笑,不用再担心被人指指点点,可以……可以像普通女子一样,走在街上,逛集市,买胭脂,看花灯?”
每一个“可以”,都轻得像羽毛,却又重得像她这些年咽下的所有委屈。
“真的。”乔画屏的声音温柔得能融化坚冰。她伸手,用指腹轻轻揩去妹妹眼角将落未落的泪,又替她捋了捋被晚风吹乱的鬓边碎发,“到时候,你想去哪儿?江南水乡?塞北草原?还是找个山清水秀的小镇,开一间小小的琴馆,教几个真心爱琴的学生,清清静静地过日子?”
乔馥语破涕为笑。
那笑容从眼底漾开,像春风吹破冰面,像朝阳驱散晨雾。灿烂得让满院将谢的春光都黯然失色,让架上将熟的葡萄都羞赧垂首。
“我想去江南。”她声音里带着雀跃的憧憬,“小时候听娘说过,江南的春天很美。桃花开的时候,整条河都是粉色的,花瓣飘在水面上,像铺了一层软软的绸子。柳树发芽时,嫩绿嫩绿的,风一吹,就像下了一场绿色的雨。”
她眼中闪着光:
“而且……江南音律自成一体,古琴有‘虞山派’‘广陵派’,琵琶有‘平湖派’,我想去学学那边的琴曲。听人说,江南的曲子更婉转,更细腻,就像那里的山水一样,温柔得能浸到人心里去。”
“好。”乔画屏也笑了,那笑容里有释然,有疼惜,更有对未来的真切期盼,“那我们就去江南。我们可以先在杭州落脚,我在清河坊开一家香铺,叫‘乔氏香坊’;你在隔壁开一家琴馆,叫‘馥语琴斋’。你教琴,我调香,生意不用做大,够我们姐妹温饱,够我们雇个老实的伙计、一个勤快的丫头,就够了。”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低得几乎要被风吹散:
“馥语,这些年……姐姐让你受苦了。”
这句话她藏在心里太久了。
久到每一次看到妹妹对客人强颜欢笑,久到每一次听见阁中其他姑娘的闲言碎语,久到每一个深夜听见隔壁传来压抑的啜泣——这句话就像一根针,扎在她心口最软的地方。
乔馥语用力摇头。
眼泪终于落下来,不是委屈的泪,是释怀的泪。她反握住姐姐的手,握得很紧很紧:
“不苦。有姐姐在,我从来都不觉得苦。”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有些哽咽:
“我只是……有时候半夜醒来,会想,如果我们生在普通人家,该多好。爹爹会教我们读书识字,会带我们去郊外踏青,会在我弹琴时点头说‘吾女有才’;娘亲会教我们女红厨艺,会给我们梳漂亮的发髻,会在我出嫁前夜,一边缝嫁衣一边悄悄掉眼泪。”
她的目光越过院墙,望向暮色四合的天空:
“到了年纪,嫁个门当户对的夫婿。他不用多显赫,只要人品端正,待我真心。我们会生一两个孩子,春天带他们放纸鸢,夏天教他们认星星,秋天摘桂花做糕,冬天围炉讲故事……平平淡淡地,过完一生。”
每一个字,都是一场遥不可及的梦。
每一个梦,都是这些年支撑她活下去的微光。
乔画屏心头酸楚翻涌,像有一只手攥住了她的心脏,用力地拧。她松开妹妹的手,张开双臂,将那个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的身子拥入怀中。
手臂环住妹妹的肩背,能感觉到她轻微的颤抖。
“那样的日子,我们以后也会有的。”乔画屏轻抚着妹妹的后背,像小时候哄她睡觉时那样,一下,又一下,“等去了江南,姐姐给你找个好人家。要人品端正,要真心待你,要知冷知热,要……”
“我不要。”
乔馥语打断她。
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
她从姐姐怀中抬起头,泪痕未干,眼神却清澈得如同被雨水洗过的天空:
“我不要嫁人。”
乔画屏怔住。
“我要一辈子和姐姐在一起。”乔馥语一字一句地说,每个字都像钉在时光里的钉子,“我们姐妹俩相依为命,就很好。我弹琴,你调香;我煮茶,你插花;我生病时你照顾我,你累了时我陪着你。这样的日子,比嫁给什么人都好。”
她握紧姐姐的手:
“姐姐,你为我牺牲得够多了。这些年,你为了护着我,在云烟阁周旋,替阁主调那些见不得光的香,甚至……甚至手上沾了血。往后,换我护着你。我不要什么夫婿,不要什么儿女,我只要姐姐平安喜乐,我们姐妹永远不分开。”
乔画屏的眼泪,终于在这一刻夺眶而出。
不是悲伤的泪,不是委屈的泪,而是那种被巨大的温暖击中心脏、酸楚与甜蜜交织的、滚烫的泪。
她看着妹妹坚定的眼神,看着那双酷似母亲的眼睛里闪烁的、不容置疑的光,喉头哽了又哽,最终只能用力点头:
“好。”
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
“那我们就不嫁人。姐妹俩相依为命,也很好。”
窗外,那株老桃树的花已开到极盛。
春风不知何时又起,拂过枝头,万千粉白的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像一场迟来的、温柔的雪。花瓣飘过窗棂,飘进小小的院落,落在古琴的七弦之间,落在青瓷香炉的边沿,落在姐妹俩依偎的肩头、发梢。
有些花瓣沾着泪,在暮色里泛着湿润的光。
乔画屏轻轻拍掉妹妹发间的花瓣,自己也抬手抹去眼角的泪痕,笑了:
“瞧你,哭得跟小花猫似的。”
乔馥语也笑了,抽抽鼻子:“姐姐也是。”
两人对视,破涕为笑。
笑声在小小的院落里荡开,惊起了檐下归巢的燕子。燕子“啾”地一声掠过,剪开最后一缕暮光,消失在渐浓的夜色里。
在这座历经千年沧桑的古城中——
旧的篇章,已在昨夜那场血与火、泪与笑的变革中,彻底翻过。
而新的故事,才刚刚在暮鼓声里,在桃李春风中,在寻常巷陌间,悄然掀开第一页。
这一页里,有少年丞相放下权柄后的隐退之志,有新科士子心怀天下步入朝堂的报国之心,有乱世中相依为命的姐妹情深相守之约,更有这个崭新朝代在废墟上重建时,所孕育的无限可能与微光。
远处,皇城方向的暮鼓终于敲响。
“咚——咚——咚——”
声声沉厚,声声悠远,穿透暮色,掠过千家万户的屋檐,在这座刚刚苏醒的古城上空回荡。
那鼓声仿佛在诉说着:
长夜将尽,黎明将至。
而这黎明,属于每一个在漫漫长夜里不曾放弃仰望星空的人。
暮鼓余音里,乔画屏轻轻拨动琴弦。
乔馥语会意,将头靠在姐姐肩上,闭上了眼睛。
琴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是一首极简单的江南小调,曲调轻快,像溪水流过鹅卵石,像春雨敲在瓦檐上。
而在琴声飘不到的远方——
护城河边,两个年轻人的身影已隐入渐浓的夜色;深宫之中,新帝仍在灯下批阅奏章;市井街巷,寻常百姓家的炊烟正袅袅升起,饭菜的香气混着暮色,笼罩了整座城池。
长夜确实将尽。
而黎明,正在每一个平凡却坚韧的期许中,一寸寸,露出它温暖的天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