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 40 章

作品:《齐文镜

    “辞官?”齐文镜的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为什么?”


    晚风拂过河面,吹起层层叠叠的涟漪,也吹动了沐听寒额前的碎发。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望向远处那道巍峨的、将皇宫与尘世分隔开来的朱红宫墙。夕阳的余晖正一寸寸褪去,将宫墙的阴影拉得很长,像一道巨大的、沉默的伤口。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悠远而平静:


    “我本就不是为了做官而做官。”


    齐文镜一怔。


    “三年前,陛下找到我。”沐听寒的目光依然停留在宫墙上,仿佛在凝视着另一个时空,“那时他刚被封为太子不久,还是个处处受制的储君。他说朝中积弊已深,吏治**,国库空虚,李辅国之流结党营私、欺上瞒下,若再不整治,不出十年,大周必生大乱。”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种事过境迁的淡然:


    “他说,他需要一把快刀,一把足够锋利、足够冷硬、也足够……不在乎声名的刀,去割除那些盘根错节的腐肉。我答应了。”


    沐听寒终于转过头,看向齐文镜。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此刻竟映着天边最后的霞光,显出几分罕见的、近乎温柔的神色:


    “因为我比谁都清楚,若放任李辅国之流继续横行,这世间还会有多少个‘乔家’被灭门,多少个‘乔画屏’被逼上绝路,多少个‘乔馥语’在无声处凋零。我答应了,不是为权势,也不是为功名,只是因为——”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那该做的事,总要有人去做。”


    河风骤起,吹得柳枝狂舞。


    齐文镜看着眼前的人,忽然觉得喉咙发紧。


    他从未听沐听寒说过这些。三年来,他只知道这位同窗冷静、聪慧、神秘,偶尔出手解决些书院里棘手的麻烦,却不知他背后背负着如此沉重的使命。


    “如今,”沐听寒望向皇宫的方向,那里灯火渐次亮起,像繁星坠落人间,“腐肉已除,新皇登基,朝纲初肃。我的任务,也算完成了。”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轻得几乎要被风声盖过:


    “而且,文镜,我终究不是沐青阳的亲生儿子。”


    齐文镜心头一震。


    这是他们之间从未触碰过的禁忌——沐听寒的身世。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已故沐将军的养子,但无人敢问,他究竟从何而来。


    “左相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沐听寒笑了笑,那笑容里有说不出的释然,“这位置太重,太耀眼,也该留给真正适合的人——那些出身清贵、根正苗红、懂得如何在朝堂上平衡斡旋的人。而我……”


    他望着南方的天空,眼神变得悠远:


    “我想回江南看看。”


    “江南?”


    “嗯。”沐听寒点头,“我母亲,就是江南人。她曾说过,她的家乡有十里荷花,有三秋桂子,有西湖烟雨,还有她小时候最爱吃的、外祖母做的桂花糕。”


    他的声音温柔得不像话:


    “我想去看看她长大的地方,去她提过的那座石桥边站一站,去尝尝那桂花糕……是不是真像她说的那样,甜而不腻,入口即化。”


    夕阳完全沉入了西山。


    天边燃起最后一场绚烂的晚霞,将半个天空染成瑰丽的橘红色,又渐渐过渡到绛紫、靛青。护城河的水面倒映着这铺天盖地的色彩,波光粼粼,如梦似幻,仿佛整条河都流淌着熔化的晚霞。


    齐文镜怔怔地看着沐听寒。


    霞光为他镀上了一层柔软的金边,让那张总是过于冷峻的面容,显出一种近乎脆弱的柔和。这一刻的沐听寒,不再是那个运筹帷幄、谈笑间定人生死的当朝左相,也不再是那个冷静淡漠、总是与人保持距离的白鹿书院同窗。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思念着母亲的少年。


    一个在完成了沉重的使命后,终于敢去触碰心底最柔软念想的、活生生的人。


    齐文镜的鼻尖忽然有些发酸。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头哽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


    沐听寒忽然伸出手。


    修长的手指,在晚霞的光晕中,带着一种近乎唐突的亲昵,轻轻勾了勾齐文镜的鼻尖。


    动作很轻,很快,像蝴蝶掠过花瓣。


    却让齐文镜浑身一僵。


    “你、你做什么!”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往后一退,脚下踩到湿滑的河岸青苔,一个踉跄,险些直接栽进护城河里。


    沐听寒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的手腕。


    温暖的触感从手腕传来,齐文镜的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从脸颊一路红到耳根,连脖颈都泛起了淡淡的粉色。他慌乱地抽回手,心脏在胸腔里狂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而沐听寒——他竟然在笑。


    不是那种礼貌的、疏离的浅笑,而是真正的、从眼底漾开的笑意。那笑容在漫天霞光的映照下,竟有几分少年人恶作剧得逞后的顽皮:


    “忽然想起你刚来书院时,也是这样红着脸,气鼓鼓地说——”他模仿着齐文镜当年的语气,惟妙惟肖,“‘我才不要和你们这些书呆子做朋友,我要去闯荡江湖,当大侠’。”


    齐文镜怔住了。


    记忆如潮水般冲破闸门——


    三年前,他十五岁。


    刚被叔叔从江南老家送到白鹿书院,满心不情愿。他觉得书院规矩太多,夫子太严,同窗一个个不是捧着书就是提着笔,沉闷得让人窒息。他想去的是快意恩仇的江湖,是仗剑天涯的潇洒,而不是这方方正正、之乎者也的牢笼。


    第一日上课,他就因为顶撞讲《礼记》的老夫子,被罚站在学堂外。下课后,所有人都走光了,他还一个人跑到后山的竹林里生闷气,踢石子,发誓明天就要翻墙逃走。


    然后沐听寒找到了他。


    那个总是独来独往、沉默寡言的同窗,手里拿着一个用油纸包着的馒头,递到他面前:“吃点东西。”


    他扭头不理。


    沐听寒也不恼,只是在他身边坐下,望着远山,轻声说:“江湖很大,但书院也很重要。在这里学到的,或许将来能救你的命。”


    那时的齐文镜嗤之以鼻,觉得这个“书呆子”在说大话。


    现在想来……


    那竟是一语成谶的预言。


    “那时候谁知道……”齐文镜低下头,声音里带着笑,也带着感慨,“你这个‘书呆子’,居然是当朝左相,是陛下最倚重的臣子。早知道,我就该多巴结巴结你,端茶递水,捏肩捶腿,说不定现在……已经是刑部尚书了呢。”


    沐听寒挑眉,眼中笑意更浓:


    “现在巴结也来得及。”


    “怎么巴结?”齐文镜抬起头,故意板起脸,“先说好,我可不会捏肩捶腿。”


    “那就……”沐听寒故意拖长声音,在齐文镜警惕的目光中,缓缓道,“好好读书,好好考试,好好做官。等你将来成了肱股之臣,在朝堂上与我吵架时,记得手下留情。”


    齐文镜一愣,随即“噗嗤”笑出声来。


    笑声清朗,在暮色四合的河畔荡开,惊起了芦苇丛中最后几只归巢的水鸟。


    沐听寒也笑了。


    晚风温柔地拂过,卷起河岸的柳絮,纷纷扬扬,如一场迟来的春雪。远处皇宫的钟声恰好响起,沉重、悠扬、绵长,一声声穿透暮色,宣告着一个旧时代的终结,和一个新时代的来临。


    钟声里,两个年轻人并肩站在护城河边,一个即将踏入庙堂践行理想,一个终将离开朝堂寻找归处。


    他们的路不同。


    但这一刻,在漫天霞光与悠扬钟声里,他们笑得像两个最普通的、刚刚结束一场畅谈的少年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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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幕:云烟深处


    而在京城的另一隅,远离宫墙与权谋的喧嚣,云烟阁的后院正浸在黄昏最后的天光里。


    这里没有晚霞的壮丽,只有一方被高墙围起的、静谧的小天地。墙角种着几丛修竹,青翠欲滴;石径旁摆着几盆兰花,幽香暗浮。院子中央有一张青石圆桌,两张石凳,桌上摆着红泥小炉、香具、琴谱,还有一盘未下完的棋。


    乔画屏正坐在石凳上,专注地调配一炉新香。


    她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的家常襦裙,外罩一件淡青色的半臂,头发松松绾了个低髻,只用一根木簪固定。夕阳的余晖透过竹叶缝隙,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柔和而宁静。


    炉中燃着的,不再是那些见血封喉的毒香,也不是摄人心魄的迷香。


    只是最寻常不过的安神助眠香。


    香料是晒干的薰衣草、洋甘菊,加了一小撮碾碎的檀香木粉。她在小银秤上仔细称量比例,然后用玉杵在青瓷臼中轻轻研磨,动作舒缓,眉眼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研磨好的香粉倒入云母隔片,炉火缓缓烘烤。很快,袅袅青烟升起,带着淡淡的草木清气,混合着些许甜暖的花香,在院子里弥漫开来。


    那香气不浓烈,不妖娆,只是安静地存在着,像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抚平人心头的褶皱。


    乔馥语就坐在不远处的另一张石凳上。


    她换下了往日那些华丽却沉重的衣裙,只穿了一身浅绿色的家常襦裙,裙摆绣着几枝疏朗的兰草。头发没有梳成复杂的发髻,只是松松挽起,斜斜插着一支新摘的茉莉花。花朵洁白,还带着晨露的湿润,在她鬓边颤巍巍地开着,清丽得如同雨后初绽的新荷。


    她膝上放着一张古琴。


    琴身是桐木所制,漆色温润,弦丝光洁。她的手指轻轻抚过琴弦,试了几个音,然后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琴声起。


    清越,空灵,如山谷幽泉滴落石上,如竹林夜风穿过叶隙。


    她弹的是一首古曲《山居吟》,曲调舒缓,意境悠远,讲的是一位隐士在山中结庐而居,春看花,夏听雨,秋赏月,冬观雪,远离尘嚣,自得其乐。


    琴音与炉中升起的香烟,奇异地缠绕在一起。


    香烟随琴音的起伏而袅娜变幻,琴音因香烟的缭绕而更添空灵。这一方小小的院落,竟被这声与香,营造出一片独立于红尘之外的、静谧安然的小天地。


    乔画屏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静静听着。


    她看着妹妹低垂的眉眼,微颤的睫毛,还有那在琴弦上跳跃的、纤细却坚定的手指。她想起很多年前,在乔家尚未倾覆、父母尚且在世时,馥语也是这样坐在庭院里的海棠树下弹琴。那时她还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琴艺稚嫩,却弹得认真,父母就坐在一旁含笑听着,阳光透过海棠花洒下来,碎金般晃眼。


    一转眼,已是沧海桑田。


    一曲终了。


    最后一个音符在空气中缓缓消散,余韵却还在竹叶间、花香里、烟雾中缠绕,久久不散。


    乔馥语睁开眼,指尖还轻轻按在弦上。她抬头看向姐姐,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星光:


    “阿姐,我弹得可好?”


    乔画屏笑了。


    那笑容是从心底漾开的,温暖而真实:


    “好。比小时候弹得好多了。”


    乔馥语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琴弦:


    “这些年……在云烟阁,其实我常常半夜偷偷练琴。我怕生疏了,怕等有一天……等我们离开这里时,连琴都不会弹了。”


    乔画屏心头一酸。


    她走到妹妹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那双手因为常年调香制药,指腹有薄茧,但握着妹妹的手时,却温柔得不可思议:


    “不会的。我们很快就能离开这里了。陛下已经应允,等朝局稳定,就为我们乔家平反,恢复门楣。到那时,我们可以回江南老宅,或者……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乔馥语抬起头,眼中泛起水光:


    “真的吗?”


    “真的。”乔画屏用力点头,“沐大人亲口对我说的。他说,这是陛下对乔家的承诺。”


    院中陷入短暂的沉默。


    只有炉中的香,还在静静燃着,青烟笔直上升,在渐暗的天色中,像一道连接人间与天空的、纤细的桥。


    “阿姐,”乔馥语忽然轻声问,“等我们离开后……你想做什么?”


    乔画屏望向院墙外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沉默良久,才缓缓道:


    “我想开一间小小的香铺。不卖名贵香料,只卖些寻常人家用得起的安神香、驱蚊香、衣橱香。铺子不用大,后院里种满花花草草,再养一只猫,一只狗。”


    她顿了顿,眼中泛起温柔的笑意:


    “白日里调香卖香,傍晚关了铺子,就在后院煮一壶茶,听你弹琴。若是下雨,就坐在檐下听雨声;若是晴天,就躺在竹椅上看星星。”


    乔馥语听着,眼睛越来越亮:


    “那……我能帮你吗?我虽不会调香,但可以记账,可以招呼客人,可以……可以学!”


    “当然。”乔画屏揉了揉妹妹的头发,“我们姐妹,再也不分开了。”


    暮色终于完全笼罩了京城。


    云烟阁后院的灯笼亮了起来,暖黄的光晕洒在姐妹二人身上,将她们的影子投在青石地上,依偎在一起,很长,很暖。


    远处隐约传来夜市开张的喧闹声,孩子的嬉笑声,还有不知哪家飘来的、温暖的饭菜香气。


    人间烟火,正在一点点重新升起。


    而这曾经被血与泪浸透的京城,也终于在暮色与炊烟中,显出了它温柔、坚韧、且充满希望的本来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