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 39 章

作品:《齐文镜

    沐听寒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那笑意像初春的冰面裂开第一道细纹,让那张总是过于严肃、近乎刻板的面容,刹那间柔和了许多:


    “书院不仅会继续办下去,陛下已下旨,拨内帑银五十万两,扩建书院房舍,增设医科、工科、农科三院。还要在江南、蜀中、关中、岭南四大区,各设一所白鹿书院分院。”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憧憬的温度:


    “往后,无论寒门子弟、平民女子、甚至……那些曾被划为‘贱籍’的乐户、匠户、商户之后,只要通过基础考核,皆可入学。书院将开设识字班、算术班,还有织造、冶炼、农耕这些实技课程。让想读书的人能读书,想学手艺的人能学艺。”


    齐文镜愣了好一会儿。


    月色下,他能看见沐听寒眼中闪烁的光芒——那不是惯常的冷静或锐利,而是一种近乎赤诚的期待。这份期待太过明亮,以至于他下意识避开了视线,转而望向河面。


    五十万两白银,增设三科,四大分院,向所有阶层开放……


    这是连他最狂放的设想中,都未曾敢勾勒的蓝图。


    “这倒是……大好事。”良久,齐文镜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露出一丝几乎可以称为“傻气”的、真诚的笑容,“山长若是知道了,定会高兴得三天三夜睡不着觉,然后拉着所有先生连夜写章程。”


    陆山长,那个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儒袍、头发花白、眼神却亮得像少年人的老头子。他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在书房那幅自己手书的条幅上所写的:


    “有教无类,天下大同。”


    为此,他顶住了无数压力——来自朝廷的猜忌,来自世族的讥讽,来自“正统”儒生的攻讦。他收留过被家族驱逐的叛逆子弟,庇护过被贪官追杀的忠良之后,甚至悄悄让几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听完了整年的经义课。


    如今新皇此举,不啻于将他的理想,直接写进了国策里。


    “山长已经知道了。”沐听寒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昨夜陛下召他入宫,在御书房谈了整整两个时辰。陛下亲口承诺,白鹿书院将成为新朝推行‘文教普惠’的典范,书院的教材、学规,将作为天下官学、私塾的参考范本。”


    他顿了顿,眼中笑意更深:


    “山长出宫时,已是子时。我送他上车,看见他撩起车帘时,眼眶通红,袖口湿了一片。车夫说,回书院的路上,山长一直在低声哼着《鹿鸣》。”


    齐文镜想象着那个画面——


    那个总是板着脸、对学生要求严苛到近乎不近人情、连走路都挺直脊背不肯弯半分的老头子,坐在摇晃的马车里,悄悄用袖子抹眼泪,还哼着那首古老的、关于贤才汇聚的诗篇。


    他不禁笑出声来。


    笑声在寂静的河畔传开,惊起了芦苇丛里一只夜鹭。白影掠过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


    两人沉默下来,并肩看着河面上的风景。


    夜渐深,但河上的船只反而多了起来。有满载货物的商船,吃水颇深,船夫喊着号子,缓缓驶向码头卸货;有载着归家旅人的渡船,船头挂着昏黄的灯笼,在夜色中晕开温暖的光圈;还有几艘装饰华丽的画舫,丝竹声、笑语声隐隐传来,在河面上飘荡。


    京城还是那个京城——同样的城墙,同样的河水,同样的长街灯火。


    但似乎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街边巡逻的兵卒,不再像从前那样凶神恶煞地驱赶夜归的百姓;码头上卸货的苦力,领工钱时不再被层层克扣;甚至远处画舫里的歌女,唱的词曲里,也少了些靡靡之音,多了些清朗的调子。


    春风不知何时已悄然渡河,带着湿润的、万物复苏的气息。


    “文镜。”


    沐听寒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清晰无比,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河面:


    “陛下想让你入朝为官。”


    齐文镜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缓缓转过头,看着沐听寒。月光下,沐听寒的神情认真得没有一丝玩笑的意味。


    “我?”齐文镜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我能做什么?我连举人都不是,只是个白身学子……”


    “陛下可以特旨授官。”沐听寒直视着他的眼睛,“他说你为人正直,有侠义之心,又熟悉民间疾苦,不似那些只知圣贤书的迂腐书生。他想让你去刑部,任员外郎,正六品,专门审理各州县上报的疑难案件,平反冤狱。”


    齐文镜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了一拍。


    刑部员外郎,正六品。


    对于一个尚未参加乡试、无功名在身的白鹿书院学子来说,这简直是破格中的破格。按常理,便是状元及第,初授官职也不过从六品。这不止是陛下的赏识,更是一种近乎危险的信任。


    但真正让他呼吸急促的,不是品级。


    而是“审理疑难案件,平反冤狱”这九个字。


    他想起那些在书院藏书楼里翻过的旧案卷宗——那些字里行间透出的冤屈与血迹;想起那些曾来书院求助的百姓,眼中浑浊的泪水与绝望;想起这世间还有多少像乔家那样,被权贵随手碾碎、无处申冤的普通人。


    还有多少像李辅国那样,踩着别人的尸骨、逍遥法外的恶人。


    或许……他真的可以做些什么。


    不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只是接济几个流民、庇护几个孤儿。而是站在更高的地方,握着更重的权柄,去改变那些扭曲的规则,去撬动那些根深蒂固的不公。


    “我……”齐文镜张了张嘴,声音艰涩,“我没有经验。我只在书院读过几年书,帮山长整理过案卷,替百姓写过几封状纸……我不懂刑名律法,不懂官场规矩,我——”


    “经验可以学。”沐听寒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我会教你。刑部尚书周大人,是历经三朝的老臣,为人刚正不阿,最重律法公正。他已答应,会亲自指点你。而且——”


    他向前一步,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在齐文镜身上:


    “你不是一个人。陛下准备在刑部下,新设一个‘清吏司’,直属御前。从各地州府、甚至民间,选拔年轻有为、正直敢言之士,专司核查地方吏治、审理重大冤案、监督刑狱公正。你若愿意,可任清吏司副使,正五品。”


    清吏司。副使。正五品。


    每一个词,都像重锤敲在齐文镜心上。


    他看见沐听寒眼中映出的月光,也看见那月光深处,某种滚烫的、近乎灼人的期待。


    那期待不只是对“齐文镜”这个人,更是对一种可能性的期许——或许这个崭新的王朝,真的能打破陈腐,让年轻的声音、让民间的智慧、让干净的理想,有机会进入庙堂,去改变些什么。


    河风拂面,带着深夜的凉意。


    齐文镜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再睁开时,他眼中的迷茫与惶恐,已渐渐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缓慢滋生的、近乎疼痛的决心。


    “沐兄,”他轻声问,“若我应下,该从何处做起?”


    沐听寒凝视他良久,才缓缓道:


    “你不必现在就答复。陛下说,他愿意等你——等你在书院完成今年的学业,参加今秋的乡试。若能中举,明年再参加会试、殿试,堂堂正正考取功名,风风光光入仕为官。那时,清吏司的位子,依然为你留着。”


    这是陛下最大的诚意——他不要一个因“破格提拔”而遭人非议、步步维艰的齐文镜。他要一个凭真才实学踏入朝堂、能够挺直腰杆说话的未来能臣。


    齐文镜心头一热,眼眶竟有些发酸。


    他别过脸去,看向河面上那艘渐渐远去的渡船。船头的灯笼,在夜色中缩成一点温暖的橘黄,像永不熄灭的星火。


    “你呢?”他忽然问,声音很轻,“沐兄,你会一直在朝中吗?会一直……辅佐陛下吗?”


    沐听寒沉默了。


    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长。


    长到齐文镜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某种遥远的、近乎叹息的意味:


    “至少在新朝根基稳固、朝局清明之前,我会在。等陛下坐稳皇位,天下吏治初肃,四海民生渐安……或许,我会辞官。”


    “辞官?”齐文镜猛地转头,“你要去哪里?”


    沐听寒望着远处的皇宫轮廓,那里的灯火依然通明。新帝初立,有多少政务要处理,有多少顽疾要革除,有多少野心要压制。那重重宫阙之下,是比战场更凶险的博弈。


    “不知道。”他轻轻摇头,“也许会去江南看看,听说那里的杏花春雨很美。也许……会找个安静的地方,开一间小小的学堂,教几个孩子读书识字。”


    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齐文镜从未见过的、真实的疲惫与释然:


    “我这一生,杀了太多人,也救了太多人。累了。等该做的事做完,也该……为自己活一活了。”


    齐文镜怔怔地看着他。


    这一刻,他才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总是冷静、强大、仿佛无所不能的沐听寒,也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的肩上,已经扛了太多这个年纪不该扛的重量。


    河风渐起,吹动两人的衣摆。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


    “亥时三更,平安无事——”


    新的时代,已经敲响了它的更漏。


    而站在河畔的这两个年轻人,一个即将踏入朝堂,去践行理想的重量;一个终将离开庙堂,去寻回自我的轻盈。


    他们选择了不同的路。


    但或许,他们奔赴的,是同一个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