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 38 章

作品:《齐文镜

    大典结束后,繁琐的礼仪流程终于告一段落。白鹿书院的学子们依序被宫中的内侍引导着,从皇宫侧面的偏门鱼贯而出。人群依旧沉浸在方才那宏大场面的震撼与兴奋中,议论声不绝于耳,许多人脸上还带着激动的红晕。


    齐文镜随人流走出宫门,却在岔路口悄然放慢了脚步,趁同窗们不备,转身溜进了旁边一条僻静的巷子。他没有随大队人马一同返回城外的书院,而是沿着高高的、泛着青灰色的宫墙,漫无目的地信步走着。


    护城河的水在春日的午后呈现出一种沉静的碧色,微风拂过,水面泛起细密的涟漪,将倒映其中的巍峨宫墙、依依垂柳切割成晃动的碎片。两岸杨柳新绿初成,柔软的枝条垂向水面,鹅黄色的柳絮被风卷起,纷纷扬扬,如烟似雪,轻轻飘落在碧波之上,堆积在河沿石缝之间,宛如一层迟迟不肯化去的薄霜。夕阳已经西斜,将它温暖而略带哀愁的金红色光芒,慷慨地泼洒在宫殿的琉璃瓦顶上,又在宫墙脚下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阴影,仿佛在默默丈量着新旧交替的时光。


    齐文镜在河边寻了块表面平整的青石坐下,目光投向脚下潺潺流动的河水。水波晃动,映出他自己的倒影——一个穿着书院青衫的少年,眉宇间却已不见了往日的纯粹跳脱,反而沉淀下些许与年龄不符的疲惫与沉郁,仿佛短短数月间,便览尽了半世风霜。这三个月来桩桩件件惊心动魄之事,从右丞相李辅国诡异的“安详”暴毙开始,到礼部尚书陈文渊的如出一辙,再到藏书楼雨夜沐听寒身份的惊天揭露,直至今日谢慕青登基为帝,黄袍加身……这一切串联起来,快得让人来不及喘息,真切得不容置疑,却又荒诞得像一场情节离奇、光影陆离的漫长梦境。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一个清冷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齐文镜没有太过惊讶,缓缓回过头。沐听寒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跟了上来,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他已经褪去了大典时那身彰显着一品大员威严的紫色绣金官袍,换上了一袭书院里最常见的素色青衫,布料普通,裁剪合身,长发只用一根简单的乌木簪松松挽在脑后。除了周身那股挥之不去的、远超年龄的沉静气度,乍一看去,他似乎又变回了那个白鹿书院中沉默寡言、独来独往的学子沐听寒。


    只是,当齐文镜对上他那双眼睛时,便知道那只是错觉。那双眸子依旧深邃如古潭,平静无波的水面下,仿佛蕴藏着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与掌控一切的冷静,那是属于“左丞相沐听寒”的眼神,绝非一个普通少年所能拥有。


    “我在想,”齐文镜收回目光,重新投向波光粼粼的河面,脚尖无意识地踢动着岸边一颗浑圆的鹅卵石,石子骨碌碌滚进水中,“扑通”一声轻响,荡开一圈圈向外扩散、渐渐淡去的涟漪,“这三个月……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一场醒来后,发现天翻地覆,所有人都戴着陌生面具,所有事都换了模样的……怪梦。可偏偏,它又真实得可怕。”


    沐听寒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同样望着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河面,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不是梦。旧的秩序已被彻底打破,新的秩序,正在你我眼前,一砖一瓦地建立起来。李辅国及其核心党羽被连根拔起后,朝堂之上,六部之中,侍郎、郎中、主事等关键职位,共计空出三十七个实缺。”他侧过头,看了齐文镜一眼,“陛下已下明旨,将特开恩科,广纳天下贤才。此次科考,将不同以往,首要便是‘不问出身,只论才学’,尤其要选拔那些有真才实学、却苦无门路的寒门子弟,充实朝堂。”


    “寒门子弟……”齐文镜喃喃重复,这个在今天诏书中被强调、此刻又从沐听寒口中得到确认的词,让他心头震动,“那些盘踞朝堂数十年、门生故吏遍天下的世家大族……能轻易答应吗?这无异于动他们的根基。”


    “由不得他们不答应。”沐听寒的声音依旧平淡,却透着一种经过精密计算后的、不容置疑的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注定的结果,“陛下登基后,除了明诏废除贱籍,第一道触及根本的政令,便是大幅削减各世家凭荫庇获得官职的名额,同时显著提高科举取士的比例与重要性。那些世家当然会跳脚,会串联,会想尽办法阻挠。但李辅国这颗最大的钉子被拔除后,他们失去了在朝中最有权势的代言人与粘合剂,早已是一盘散沙,各怀鬼胎。更何况……”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河对岸那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重重宫阙,语气微冷:“陛下手中,牢牢握着京畿与边关的军权。枪杆子里出政权,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在绝对的武力威慑与陛下革新积弊的坚定意志面前,他们那些暗地里的伎俩与台面上的哭诉,翻不起多大的浪花。”


    齐文镜转过头,仔细端详着沐听寒平静无波的侧脸:“这些……都是你早已策划好的?从清除李党,到开科取士,再到压制世家?”


    沐听寒没有否认,也没有自得,只是坦然道:“是我与陛下,在无数个深夜,反复推演、商议定下的方略。陛下流落江南多年,亲眼目睹过地方胥吏如何与世家勾结、盘剥百姓,深知世家门阀垄断官场、阻塞贤路,乃国之大弊。他要建立的,是一个相对而言更公平、更有活力的朝廷,让官职与权柄,尽可能落到有德有才、肯为百姓做事的人手中,而非继续成为少数几个家族的世袭私产。”


    夕阳又下沉了几分,将天际的云霞烧成一片绚烂的绯红与金橙,也将两人并肩而立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波光荡漾的水面上,随着水波微微晃动,扭曲,又拉长,仿佛两条沉默的、即将游向未知深处的鱼。河对岸,有妇人挽着木盆来到河边石阶上浣洗衣物,棒槌敲打衣物的“梆梆”声清脆而有节奏,回荡在暮色渐起的空气里;几个总角孩童在岸边的草地上追逐嬉闹,清脆的笑声如银铃般洒落;更远处的民居上空,已然升起了袅袅的炊烟,丝丝缕缕,笔直而上,在晚风中微微倾斜,勾勒出一幅宁静而充满生机的市井生活图景。


    这红尘烟火,与方才那肃杀庄严的宫廷大典,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齐文镜望着那炊烟,沉默良久,才轻声问道:“那……白鹿书院呢?经过了这一切,书院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