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 37 章

作品:《齐文镜

    他的目光,那被十二旒白玉珠微微遮蔽却依然锐利如初的目光,沉稳地扫过下方黑压压的观礼人群。虽隔着重重的丹陛、仪仗、以及喧腾的声浪与肃穆的距离,齐文镜却分明感觉到,那视线在掠过自己所在的观礼区域时,有了一个极其短暂却明确的停留。隔着晃动的珠帘,隔着午后微醺的空气与浮尘,他看不清谢慕青——不,是新皇陛下——的眼神,但他心中无比确信,对方看见了他。因为就在那视线停顿的瞬间,高踞御座之上的年轻帝王,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向他这个方向点了点头。


    那是一个快如电光石火、几乎难以被旁人捕捉的动作,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齐文镜心头炸响。是确认,是示意,亦或是……某种跨越了崭新鸿沟的、旧日情谊的残响?


    旋即,谢慕青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双手平稳地展开了那份象征着至高权力更迭的明黄诏书。


    “朕承天命,继大统……”


    他的声音通过精心设置在广场四角的铜制传声瓮与管道,被清晰地放大、传导,均匀地送达广场的每一个角落,甚至压下了一部分礼乐的回响。那声音沉稳,洪亮,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与穿透力,早已不是齐文镜记忆里那个总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或谈论起血仇时压抑着冰冷笑意的嗓音。这是一种被精心锤炼过的、属于九五之尊的语调,每一个字都清晰圆润,节奏分明,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与掌控力,仿佛他生来就该如此说话,如此君临天下。


    “……自当夙夜匪懈,励精图治,革除积弊,肃清吏治,振兴朝纲,以慰先帝之灵,以安天下黎庶之心……”


    诏书文辞古雅而庄重,篇幅很长。先是以沉痛的语调追述先帝景泰皇帝一生的文治武功与未竟之志,感念其传位之深恩;继而转入正题,条分缕析地阐述新朝的治国方略与革新决心。当念到“大赦天下,除十恶不赦者外,余者酌情减等或释还”时,人群中响起一片低低的、混杂着希望与感慨的叹息;念到“蠲免直隶、江南等受灾三省两年钱粮,其余诸省减赋三成,以苏民困”时,不少来自这些地方的官员和观礼百姓几乎要热泪盈眶;念到“特开恩科,广纳天下贤才,无论出身,唯才是举”时,齐文镜周围白鹿书院的学子们明显激动起来,彼此交换着兴奋的眼神。


    而当那清晰有力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念出“即日起,废除前朝所定之贱籍制度,凡乐户、匠户、疍户等诸色贱籍,一体开豁为良。许青楼女子自愿从良,官府不得阻拦,并酌情给予安置之便”时,整个广场的观礼区域,出现了明显的骚动!


    齐文镜身旁,几个同为书院学子的年轻人立刻窃窃私语起来,有人眉头紧锁,低声嘀咕“礼崩乐坏,尊卑不分”,显然难以接受;也有人面露思索,微微颔首,似有所触动。更远处,那些来自市井、有幸观礼的百姓中,则爆发出一阵更大、更难以抑制的议论声,惊诧、怀疑、狂喜、茫然……种种情绪交织。


    齐文镜的心,却在这一刻猛地一颤,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他眼前瞬间浮现出乔画屏沉静而略带疲惫的面容,还有乔馥语抱着古琴、眼中总笼着一层轻愁的模样。“青楼女子自愿从良”……如果这道诏令真能推行下去,如果那吃人的贱籍制度真的被连根拔起,那么她们姐妹,以及千千万万如她们一般的女子,将不再是任人践踏、永世不得翻身的“贱民”。她们可以挺直脊梁,以自由之身走在阳光下,可以靠自己的手艺经营铺面,可以追求寻常人的婚嫁与安宁,可以拥有一个……或许不再那么绝望的未来。


    或许,谢慕青——这位新登基的皇帝,真的想,也真的在尝试,开启一个与过往截然不同的、真正的新时代。


    诏书终于宣读完毕。余音似乎还在汉白玉广场上空缭绕。礼乐之声再次磅礴响起,比之前更加庄重恢弘。广场上,文武百官、宗室勋贵、各国使节,再次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齐刷刷地跪倒下去,向着御座的方向,行那最隆重的三跪九叩大礼。每一次叩首,额头触及冰凉的地面,都伴随着山呼海啸般的“万岁”之声。


    齐文镜随着白鹿书院众人一起跪下,起身,再跪,再叩。坚硬的石板硌得膝盖生疼,反复的起落让小腿酸麻,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拦地炙烤着后背,汗水早已浸湿了内衫,顺着额角滑下,滴落在眼前光滑可鉴的石面上。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这象征着至高尊荣的礼仪,对于行礼者而言,是何等耗费体力与心神的折磨。难怪那些久经朝会的老臣,官袍之下总备着厚实的护膝。


    整个登基大典的仪式,繁复冗长到了极致,每一项都有严格的规制与寓意。从祭天告祖,到受玺加冕,再到宣诏受贺,足足持续了近两个时辰。当日头开始西斜,将紫禁城巍峨的宫殿群拉出长长的、金色的影子时,最后九响象征着礼成的震天礼炮,终于在午门外轰鸣炸响!


    声震九霄,烟云缭绕。


    御座之上的新皇缓缓起身,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与山呼声中,由礼官引导,仪仗簇拥,转身,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向身后那座象征着天下权力核心的太和殿深处。那明黄色的身影,逐渐被深邃的殿门阴影吞没。


    齐文镜这才如释重负地直起早已僵硬酸麻的腰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抬手抹去额头的汗水,眯起被西斜阳光刺得有些发花的眼睛,望着谢慕青消失的方向。


    那个曾经与他勾肩搭背,在茶馆酒肆里高谈阔论,会为了一方古砚的价钱与掌柜争执,也会在谈及血仇时眼中燃起冰冷火焰的“谢慕青”,已经彻底消失了。留在那至高御座上的,是承继了大统、肩负起万里江山的“皇帝陛下”。他们之间,隔着的何止是眼前这重重朱红宫墙、巍峨殿宇?那是一道名为“君臣”的、深不见底、不可逾越的天堑。往日的把臂同游、倾心相谈,都已被这崭新的身份与距离,隔绝在了另一个再也回不去的时空里。


    西风拂过空旷的广场,带来些许凉意,也卷起典礼后残留的旌旗猎猎声响。一场时代更迭的巨幕,就在这冗长而辉煌的仪式中,缓缓落定。而新的篇章,已然翻开,墨迹未干,前途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