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 36 章
作品:《齐文镜》 他看着乔画屏,这个有着江南女子温婉轮廓、眉目沉静如水的女子,此刻在他眼中,却显露出一种近乎峭拔的硬度。她看似柔弱,却能在那烟雨江南的仇火中蛰伏十三年,能将杀机融入袅袅香篆,谈笑间取人性命而面不改色。他忽然清晰地记起,很久以前,在一个同样飘着茶香与药香的午后,她曾一边捣着香药,一边用那种平淡如水的语气说过:“女子在这世道,尤其是我们这样的女子,想要活出个人样,甚至活得有选择,须得有三样东西傍身:一是安身立命、旁人夺不走的真本事;二是足够坚实、能在风雨来时庇佑你的靠山;三嘛……”她当时顿了顿,抬起眼,眸中闪过一丝冷光,“便是必要时,能取人性命、且不留痕迹的手段。”
如今看来,香道之精,是为本事;左相乃至未来新皇的信任,是为靠山;而那令人“安详长眠”的“昙花一现”,便是那最后、也是最致命的手段。
她三者俱全,且运用得炉火纯青。
“那你妹妹呢?”齐文镜移开目光,换了个或许不那么沉重的话题,声音依旧有些发涩,“馥语……她知道吗?知道你为左相做事,知道你……做过这些?”
乔画屏摇了摇头,方才眼中那些冰冷的锐利与翻涌的恨意,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柔和与保护欲。“馥语她……什么都不知道。”她的声音也放轻了,带着姐姐特有的温软,“她心思纯净,像块未被尘世沾染的水晶。眼里只有琴弦上的宫商角徵,心里只装着诗词里的春花秋月。这些污糟事,这些血腥气,不该,也绝不能沾染到她身上。”
她望向正堂外灿烂到有些刺眼的春光,眼神有些飘远:“等太子殿下……不,等新皇顺利登基,朝中这些魑魅魍魉清扫得差不多了,大局初定,我便为她赎身。送她离开京城,回江南去,找个山清水秀、民风淳朴的小镇。她一直想开一间小小的琴馆,只收几个真心爱琴的学生,闲暇时对着山水抚上一曲,清清静静的,那才是她该过的日子。”
“那你呢?”齐文镜忍不住追问,“你不跟她一起走?不去江南过那清净日子?”
乔画屏闻言,唇角微微弯起,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意。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透出一种看透宿命般的苍凉与疲惫,像深秋时节,最后一朵挂在枝头、即将凋零的晚菊。
“我?”她轻轻重复了一遍,像是自问,又像是陈述一个早已注定的答案,“我这双手,沾的血污太多,太重,早就浸到骨子里,洗不干净了。江湖路远,但那清净地,与我无缘了。”她顿了顿,目光转向沐听寒方才离去的侧门方向,声音里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况且,左相还需要我。新皇登基,看似尘埃落定,实则只是另一场博弈的开始。那些藏在暗处、被拔除了党羽却未伤及根本的势力,那些对新皇出身心怀不满、或别有所图的勋贵朝臣,都不会甘心。棋盘上的残局,还需要有人去清扫。我……还有用。”
正堂内,激动议论的学子们已渐渐散去,或带着满腹心思回房消化,或三五成群继续热烈讨论。偌大的空间空旷下来,明媚的春光再无阻碍,从敞开的大门长驱直入,在地面上铺开一片晃眼的金色,也将齐文镜与乔画屏并肩而立的身影,斜斜地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冰冷的柱子底部,显得孤单而沉默。
齐文镜看着光影中乔画屏平静的侧脸,忽然开口,问了一个或许不合时宜,却又盘旋在他心头许久的问题:“你……后悔吗?”
乔画屏没有立刻回答。她微微仰起头,任由阳光洒在她光洁的额角和长长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良久,久到齐文镜以为她不会回答了,她才极轻、极缓地开口,声音飘忽得像一缕即将散去的烟:
“不后悔。血债血偿,天经地义。为乔家,也为那些枉死的无辜之人,我做这些,从不后悔。”她顿了顿,语气里终于泄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深入骨髓的倦意,“但是……文镜,我很累。有时候深夜醒来,看着镜子里的人,我会恍惚,会想……如果当年,祖父没有那般刚直,屈从了李辅国的拉拢,成为他的党羽;或者,如果乔家当年逃过一劫,没有被构陷……我现在,该是什么模样?”
她的目光变得有些空茫:“也许,会像寻常官宦人家的小姐一样,读些女则女训,学些琴棋书画,到了年纪,由父母之命,嫁一个门当户对的男子,在后宅相夫教子,操心些柴米油盐、人情往来,平平淡淡,或许也庸庸碌碌地过完这一生。”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齐文镜,眼神恢复了清明,也恢复了那种认命般的平静:“但那样的话,我就不会是现在的乔画屏了。不会有这一身辨香识毒的本事,不会认识左相、殿下,也不会……站在这里,和你谈论这些了。命运推着我走到这一步,我接受了,也走下来了。只是,走得有些累。”
说完,她似乎不愿再沉溺于这种情绪,转身,准备离开。淡紫色的裙裾随着她的动作漾开一个柔软的弧度。
走了几步,她忽然又停下,回过头来。春日的阳光在她身后形成一道光晕,让她脸上的表情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晰。
“文镜,”她唤了一声,语气认真,“左相他……很看重你。他曾对我说,你虽然性子跳脱不羁,看似玩世不恭,但心底有一片未曾蒙尘的赤诚,有读书人该有的风骨,也有几分……不合时宜却难能可贵的侠义心肠。这朝堂,污浊久了,需要新鲜的血,也需要……像你这样,尚未被完全同化的人。”她略作停顿,像是斟酌了一下词句,“三日后,新皇登基大典,你会去的,对吧?”
齐文镜点了点头,没有犹豫:“会去。”
“那就好。”乔画屏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个真实的、带着些许温度的笑容,如同冰层裂开,底下淌出潺潺春水,“或许,在那一天,你会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她不再停留,转身,彻底走入那片灿烂的阳光里。淡紫色的身影渐行渐远,裙摆随着步伐轻轻摆动,像极了一株在春风中摇曳的紫藤花,柔韧而孤单,向着既定的方向,奔赴她那已然无法回头、却也无需回头的命运。
齐文镜独自留在空荡荡、只剩阳光与尘埃飞舞的正堂中央。暖洋洋的光线包裹着他,明亮而热烈,试图驱散他周身的寒意。窗外,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花瓣依旧不知愁绪地纷扬飘落,勾勒出一副完美无瑕的春日盛景。
可他的心中,却是一片兵荒马乱,波澜难平。
原来,所谓的江湖,从来不只是话本里描绘的刀光剑影、快意恩仇。这巍巍朝堂,是看不见硝烟却更血腥的江湖;这朗朗书院,是暗流潜藏、人心博弈的江湖;而每个人方寸之间的那颗心,或许才是最深不可测、风浪最急的江湖。
而他,齐文镜,自诩聪明,向往洒脱,却在不经意间,已然被一只无形的手,稳稳地推入了这重重江湖的最深处。水已没顶,回头无岸,前方是迷雾重重、吉凶未卜的航程,而他手中,甚至还没有一张像样的船桨。
远处,白鹿书院最高的钟楼,再次传来了悠长而沉重的钟声。
“铛——铛——铛——”
这次是午时的钟鸣。声声入耳,浑厚绵长,在群山与书院之间回荡不息。那声音,像是一段旧日的终结符,沉沉落下;又像是一篇崭新序章的起笔,带着未知的重量与回响,缓缓拉开帷幕。
新的一天,正午方炽。
而一个全新的、注定不会平静的时代,正挟着不可阻挡之势,轰然降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