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 33 章

作品:《齐文镜

    台上的沐听寒,身着一袭庄重而华贵的紫色官袍。那紫色是朝中一品大员方可使用的深邃紫色,仿佛将黎明前最深沉的天空裁剪而下。袍身上,以细如发丝的金线,绣满了翻腾的祥云与振翅欲飞的仙鹤,针脚细密,在透过高窗的阳光下流转着暗金色的光芒,尊贵而内敛。腰间束着一条镶嵌白玉的革带,带扣是纯金打造的麒麟首,麒麟双目以红宝石点缀,威严肃穆。头上戴着的进贤冠,乌纱为底,额前缀着一颗光华内蕴、足有鸽蛋大小的东珠,沉静地彰显着无与伦比的地位。


    依旧是那张齐文镜熟悉了两年的、清俊而略显少年瘦削的脸庞。可此刻,那脸上每一处线条都仿佛被重新雕琢过。眉宇间往日的沉静,化作了山岳般不可动摇的威严;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眼眸,此刻深邃如寒潭,视线扫过之处,带着一种天然的上位者气息,仿佛能洞悉人心,也能轻易裁决命运;薄唇紧抿,不再有偶尔流露的少年意气,只剩下一种与十七岁年纪绝不相符的、仿佛历经数十年宦海浮沉才能淬炼出的沉稳与深沉。仅仅是站在那里,无需言语,周身散发的压迫感,便已让整个正堂的空气都为之凝结。


    堂下,由最初的骚动、惊疑、交头接耳,渐渐变成了一片死寂。所有学子,无论平日是跳脱不羁,还是沉稳持重,此刻都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目光死死锁定在那个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身影上。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胶质,沉重得令人呼吸艰难,几乎能拧出冰冷的水滴来。


    陆山长清了清嗓子,那苍老而带着金石之音的声音,打破了几乎要将人压垮的寂静:“诸位夫子,各位学子,肃静。”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年轻而震惊的脸,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与肃穆,“今日,鸣紧急钟声召集诸位于此,是有一件关乎书院、更关乎诸位前程认知的重要事宜宣布。”


    他顿了顿,侧身转向身旁的沐听寒,以一种极其郑重、甚至带着几分敬意的姿态,微微躬身,拱手道:“请左相大人,示下。”


    左相大人!


    这四个字,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万钧巨石!尽管书院中早有各种猜测流言纷飞,尽管沐听寒的行止气度早已异于常人,但当这惊天的身份被山长以如此正式、如此毫无转圜余地的方式公之于众时,巨大的冲击波还是瞬间席卷了整个明伦堂。


    “真的是……左相?”有人声音发颤,难以置信。


    “我的天……他看起来,明明和我们差不多大……”有人喃喃自语,世界观仿佛受到了冲击。


    “难怪……难怪山长对他那般看重,单独授课,书房深谈……原来如此!”有人恍然大悟,之前种种不合理之处瞬间贯通。


    震惊的低语如同潮水般在人群中涌过,但很快又被更强大的、对台上那个身影所代表的权力的敬畏所压制。


    沐听寒——或者说,左丞相沐听寒——向前迈了一步。这一步踏得很稳,靴底与青石板接触,发出清晰而沉稳的声响。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那目光并不锐利逼人,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人心。每一个被他目光扫过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收起了脸上多余的表情。


    “各位夫子,各位同窗,”他开口,声音依旧是众人所熟悉的那个清冷音色,如同玉石相击,但此刻,这清冷之中却融入了不容置疑的威严,每一个字都清晰稳定,回荡在空旷的正堂之中,“今日召集诸位,是有要事相告,亦是对这三年书院生涯,作一交代。”


    堂下,落针可闻。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生怕错过一个字。


    “我,沐听寒,”他语调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却又字字千钧,“真实身份,乃是当朝左丞相,兼领太子少傅。三年前,奉陛下密旨,以普通学子身份进入白鹿书院求学。”他略作停顿,目光似乎若有若无地在人群中某个方向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所为者,乃是暗中查察朝中某些官员结党营私、贪腐渎职之实,并借书院清静之地,观天下英才,思治国良策。”


    他的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这三年,隐去身份,与诸位同窗共处一室,聆听夫子教诲,研读圣贤典籍,辩论经义时务。听寒受益匪浅,亦深感书院学风淳厚,师长尽责,同窗赤诚。”说到这里,他双手抬起,向着台下的夫子和学子们,郑重地拱手,微微欠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平辈礼,“此三年时光,承蒙诸位不弃,多有照拂,听寒在此,深表谢意。”


    这一礼,行得端正而诚恳。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气声,随即是更加复杂的低语和眼神交流。但齐文镜敏锐地察觉到,除了最初的极度震惊,许多学子脸上流露出的,并非全是难以置信,反而更多是一种“果然如此”、“谜底终于揭开”的释然,甚至夹杂着几分“我早就觉得他不一般”的隐约自得。他环顾四周,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上变幻的神色,忽然明白:沐听寒身上的异常,他那超越年龄的见识,他与山长超乎寻常的亲近,他那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行踪……这一切早已在白鹿书院这个相对封闭却又极其敏感的环境里,留下了太多无法忽视的痕迹。猜测早已滋生,流言早已蔓延,今日的公布,对许多人而言,不过是终于为那些猜测盖上了确认的印章。


    真相并未带来彻底的混乱,反而奇异地,让某种潜藏已久的紧绷感,略微松弛了一些。只是,这松弛之下,涌动着的是更为汹涌的暗流——当左丞相褪去学子的外衣,正式站在他们面前时,这间书院,以及他们每个人的命运,又将走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