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 32 章

作品:《齐文镜

    齐文镜在藏书楼幽暗的偏厅里,枯坐了整整一夜。


    窗外的雨,像是反复无常的天意,停了又下,渐渐沥沥,终又归于沉寂,只在檐角残留着断断续续、不甘心似的滴答声。天色就在这反复中,于浓墨般的漆黑与铅灰色的惨白之间挣扎、拉锯,迟迟不肯完全放亮。他坐在那张不知传了几代、扶手已被磨得光滑油亮的红木圈椅里,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筋骨,一动不动。昨夜燃尽的白烛只剩下两滩凝固的、宛如泪痕的蜡泪,静静地躺在烛台上。稀薄的、灰白色的晨光,终于艰难地从糊窗的高丽纸破洞和门缝里顽强挤入,在地面积年的灰尘上,切割出一道道细长而朦胧的光柱,光柱里尘埃飞舞,如同他此刻纷乱无依的思绪。


    沐听寒早已离开,踏着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悄无声息地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可他最后那句“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眼睛,我的耳朵”,却像生了根似的,在齐文镜空旷的脑海中反复回荡、撞击,嗡嗡作响,带着不容拒绝的决断和沉甸甸的托付,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原来如此……”齐文镜嘴唇翕动,发出一声近乎叹息的呢喃,声音在空旷寂静的偏厅里显得格外微弱、飘忽,“原来画屏……从来就不是什么单纯的调香师,她是深埋在京城的利刃,是左相……不,是‘他’手中最隐秘、也最致命的棋子。原来听寒……那个与我同窗两载、看似沉默寡言的沐听寒,竟是权倾朝野的左丞相本人,是这场席卷朝堂风暴的执棋者。原来那些震动天下的‘暴毙’,并非天意,也不是简单的仇杀,而是龙椅之上的默许,是一场筹谋已久、冷酷无情的清洗……”


    他忽然想起了谢慕青。


    那个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世家气度、对古玩书画见解独到、却又身负血海深仇的“江南商人之子”。沐听寒是左相,是隐藏在幕后的皇子,那么谢慕青呢?他在这盘巨大的棋局中,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叶伶同时为沐听寒和谢慕青效力,这错综复杂的关系背后,到底藏着怎样的布局?谢慕青对朝堂动向那种惊人的洞察力,对李辅国深入骨髓的恨意……这一切,难道也仅仅是“合作”那么简单?


    思绪如同被猫玩乱的线团,越是想要理清,越是纠缠得紧,勒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心乱如麻。


    窗外的光线终于稳定下来,变得明亮而清晰。藏书楼外,由远及近,渐渐响起了学子们惯常的声响:木盆与青石地面磕碰的轻响,哗啦啦的盥洗水声,以及夹杂其间的、或高或低、或流畅或生涩的晨读诵书声。崭新的一天,带着它固有的、不容置疑的节奏,轰轰烈烈地开始了,全然不顾昨夜在这方寸之地发生过的惊心动魄。


    齐文镜这才意识到,自己在这里僵坐了多久。他试图站起身,双腿却因血液不畅而麻木僵硬,像是不属于自己,刚一用力,便是一阵酸麻刺痛,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险些一头栽倒在地。他慌忙伸手,紧紧抓住身旁冰冷的榆木书架,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让他混沌的头脑稍稍清醒了几分。稳住身形,他深吸了一口混合着陈旧书卷与雨后清冽空气的气息,定了定神,终于伸手,推开了那扇隔绝了一夜风雨与秘密的偏厅木门。


    门外走廊上,管事徐伯正佝偻着背,拿着一把秃了毛的旧扫帚,慢悠悠地清扫着昨夜风雨带入的落叶和湿泥。听见门响,徐伯抬起头,看见从偏厅走出的齐文镜,布满皱纹的脸上明显愣了一下,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讶异:“齐公子?你……昨夜宿在这楼里了?”


    齐文镜心头一跳,脸上却迅速堆起一个惯常的、带着几分惫懒和不好意思的笑容,挠了挠头:“是啊,徐伯。昨夜看一本前朝札记入了迷,忘了时辰,回过神来,外头雨正大,索性就……叨扰您这儿了。”


    徐伯点点头,“哦”了一声,没再多问什么,只是继续低下头,慢条斯理地扫着地。然而,就在他低头的那一刹那,齐文镜分明捕捉到,他那双阅尽书院数十载春秋的老眼里,掠过一丝极其细微、却绝非茫然的了然之色。这位在藏书楼默默守了三十年的老人,或许早已不是第一次,在某个风雨之夜后,看见有学生从那间偏厅里走出来,带着满腹的心事和一夜未眠的疲惫。他或许不知道全部的秘密,但他一定知道,这看似平静的书院深处,向来藏着比书本更沉重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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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关于谢慕青身份的疑问,如同悬在心头的一根细刺,在三天后一个截然不同的早晨,猝不及防地得到了解答。


    那天天气极好,是入春以来难得一见的明媚。金色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满白鹿书院的每一个角落,将青瓦白墙映照得发亮。后园的桃花开到了最盛处,层层叠叠,灼灼如火,一阵带着暖意的春风吹过,粉白的花瓣便纷纷扬扬地飘落,如下了一场温柔而奢侈的雪,铺满了青石小径和学子们的肩头。


    齐文镜正坐在讲堂里,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一笔一划地抄写着《孟子·告子下》的段落,试图用熟悉的文字和墨香来平复连日来内心的惊涛骇浪。笔尖落在宣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周围是同窗们低低的诵读声,一切都显得如此平静、寻常。


    忽然——


    “铛——!!铛——!!铛——!!!”


    一阵急促、沉重、迥异于平日晨钟暮鼓的钟声,毫无预兆地划破了这片祥和的晨光,一声紧似一声,如同密集的战鼓,重重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讲堂内瞬间一静,所有学子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愕然抬头,面面相觑。


    “怎么回事?”


    “这钟声……是召集钟?”


    “出什么大事了?”


    “快!去看看!”


    短暂的惊愕过后,众人纷纷起身,带着惊疑不定的神色,涌向书院最庄严的正堂——明伦堂。那是一座规制严谨的三开间青瓦建筑,飞檐斗拱,平日里大门常闭,只有举行祭孔大典、迎接朝廷使者或山长有极其重要的训示时才会开启。


    此刻,明伦堂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已然洞开,里面已经黑压压聚集了不少闻声赶来的夫子与学生,气氛肃穆得近乎压抑。


    齐文镜随着人流挤进堂内,目光急切地扫过前方。只见须发皆白的陆山长已然站在正中的高台之上。山长今日罕见地穿了一身庄重的深蓝色云纹儒袍,头戴同色四方平定巾,平日里总是温和睿智的脸上,此刻却笼罩着一层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隐隐透着一丝苍白。而站在山长身侧的那个人——


    齐文镜的呼吸,在看清那人面容的瞬间,彻底停滞了。


    是沐听寒。


    但又绝非他过去两年所熟识的那个,总是穿着素净青衫、沉默寡言、偶尔露出疏离微笑的同窗沐听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