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作品:《齐文镜

    “所以你一直在利用我。”齐文镜的声音低哑,浸透了被背叛、被卷入巨大阴谋的苦涩,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诞感。他像一个终于看清棋盘真相的棋子,发现自己每一步看似随意的行走,或许都落在执棋者的算计之中。


    沐听寒沉默了。那沉默并非默认,更像是某种复杂的情绪在无声中翻滚。片刻,他才开口,声音比之前低沉了些许,少了那份高高在上的疏离,多了几分属于“沐听寒”这个身份的、真实的温度:“起初接近你,观察你,确有此意。你出身清白,心思活络,胆大却又不乏底线,在书院人缘颇佳,且身负不俗的轻功……是极好的耳目和信使人选。”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齐文镜苍白的脸上,“但后来……文镜,这两年的同窗之谊,并非全是做戏。你是这偌大白鹿书院里,唯一让我觉得……可以暂时卸下防备,不必时时刻刻扮演‘沐听寒’或‘那个人’的人。与你论诗下棋,听你胡吹那些江湖见闻,甚至看你被夫子训斥后愁眉苦脸的样子……那些时刻,是真实的。”


    窗外,肆虐了一夜的暴雨终于彻底停歇,只剩下檐角残存的滴水声,滴答,滴答,敲打着黎明前的寂静。东方的天际线处,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悄然浮现,艰难地撕破浓重的墨蓝。晨光初现,清冷而熹微的光线,如同稀释了的水墨,开始透过藏书楼高窗上糊着的陈旧窗纸,渗入偏厅,一寸寸驱散着盘踞了一夜的黑暗与烛烟留下的最后氤氲。


    那对白烛终于燃烧到了尽头,烛芯在最后一汪滚烫的蜡泪中发出轻微“噗”的一声,熄灭了。最后一缕淡青色的烟,笔直地上升,在透入的晨光里打了个旋,迅速消散,仿佛连同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对话,也要一并抹去。


    沐听寒走到齐文镜面前,距离很近,近到齐文镜能看清他眼底因彻夜未眠而泛起的细微血丝,以及那血丝之下,深不见底的决心。他伸出手,手掌摊开,掌心向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这双手,批阅过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朱批奏章,落下过清洗朝堂的隐秘指令,也曾沾染过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无形血迹;但同样这双手,也曾在白鹿书院的课堂上,与齐文镜一起蘸墨临帖,在沙盘上演算难题,甚至在春日暖阳下,漫不经心地接过齐文镜递来的一块松子糖。


    “文镜,”他的声音清晰而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托付,“这局关乎社稷安危、黎民祸福的棋,已经到了最紧要的关头。李辅国及其明面上的党羽虽已拔除泰半,但朝野上下,水面之下,还有更大、更深、更毒的瘤痈潜伏——那些人,或许身居清要,或许深藏宫闱,他们操纵言路,把持权柄,甚至……”他眼中寒光一闪,“怀有觊觎神器、动摇国本之祸心。要揪出他们,清扫这污浊之气,我需要可信的臂助,需要一双不在棋盘之上、却能看清局外的眼睛。我需要你帮我。”


    齐文镜看着他伸出的那只手,那只象征着邀请,也象征着从此踏入万丈深渊的手。晨光落在手背上,皮肤显得近乎透明。


    “如果我说不呢?”齐文镜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偏厅里响起,干涩,却异常清晰。他问出这个问题,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也像是想看清眼前这个人的底线。


    沐听寒的眼神几不可察地黯了一下,仿佛有一缕极淡的失望和某种更深沉的情绪掠过,但很快便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取代。他没有收回手,只是声音更低沉了几分:“那我也不会勉强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有自己的选择要承担。”他的语气变得异常平直,像是在陈述一项既定程序,“我会设法……消除你关于今夜,以及关于我真实身份的所有记忆。我……有把握做到。此后,你依然可以是你,白鹿书院里那个有些顽劣却天赋不错的学子齐文镜。你可以继续读书,考取功名,将来或许外放一任知县,造福一方,娶一位温婉的妻子,生几个活泼的孩子,平安顺遂,终老林泉。今夜种种,对你而言,不过是一场离奇惊梦,了无痕迹。”


    “消除记忆?”齐文镜喃喃重复,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是啊,你当然能做到。你连那些盘踞朝堂几十年的巨贪都能让他们‘安详’地‘睡’去,让人忘记点事情,又算得了什么?你果然……不是普通人。”


    沐听寒没有否认,也没有解释。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手依然伸着,等待着一个决定。


    齐文镜闭上了眼睛。黑暗之中,无数画面和声音却纷至沓来:静思亭冰冷的月光下,乔馥语抱着古琴无声垂泪的侧影;乔画屏揽着妹妹,眼中燃烧着复仇烈焰,说出“付出代价”时斩钉截铁的语气;谢慕青在藏书楼阴影里,谈及母亲惨死时那刻骨铭心的恨意与孤注一掷的决绝;还有陆山长,那位总是谆谆教导他们的老人,在讲堂上反复吟咏的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世道,早已病入膏肓。李辅国、陈文渊之流高居庙堂,食民膏血,草菅人命,却逍遥法外;忠良蒙冤,百姓困苦,正义迟来甚至永不到来。他齐文镜,寒窗苦读十余载,圣贤书中的道理背了千万遍,难道真要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平安顺遂”,就转过身去,假装看不见这满目疮痍,听不见那沉沦的呐喊?然后,在几十年后垂垂老矣时,午夜梦回,是否会因为今日的怯懦而后悔?


    他猛地睁开眼睛。


    晨光已经明亮了许多,彻底驱散了偏厅最后的阴影,将一切都照得清晰无比。他看着沐听寒,看着那双深不见底、却在此刻清晰地映出自己身影的眼眸。


    然后,他伸出手,握住了沐听寒伸出的手。


    那只手果然很凉,触感像上好的寒玉,带着夜雨的湿气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冷冽。


    “我需要知道全部真相。”齐文镜一字一句地说道,声音不高,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力量,仿佛每个字都用尽了全身力气去铸造,“不是猜测,不是暗示,而是全部、完整的真相。关于你,关于这场清洗,关于那些‘毒瘤’,关于……我究竟要面对什么。”


    沐听寒的眼中,那层冰冷的平静终于被打破,一丝极其明显的、如释重负的笑意迅速漾开,点亮了整张清俊而疲惫的脸庞。他反手握紧了齐文镜的手,用力之大,让齐文镜感到指骨微微发痛。


    “好!”沐听寒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终于找到同路人的畅快与郑重,“从今日起,齐文镜,你不再只是白鹿书院的学子。你是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是我在这浊世棋局中,最信任的执子之手,也是我在这孤身跋涉的漫漫长夜里,终于等来的……同行者。”


    窗外的天空已经完全亮了起来,金红色的朝霞开始在天边燃烧,将万丈光芒慷慨地洒向人间,也毫无保留地涌入这间见证了秘密与抉择的偏厅。尘埃在光柱中飞舞,宛如细碎的金粉。


    新的一天,轰轰烈烈地开始了。


    而这一天的晨曦,注定将照亮一条布满荆棘、危机四伏,却也通往某种不可知未来的道路,并将彻底改变齐文镜,以及许多被卷入这场风暴之人的命运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