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 30 章

作品:《齐文镜

    “那封密折,不止是罪证的罗列。”沐听寒的声音在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个字都像是淬了冰,“它是一份……堪称艺术品的处刑图。如何让这些巨蠹‘自然’死亡,死因无懈可击,连太医院最老道的太医也查不出破绽;如何在他们死后,以雷霆之势接管其权柄,瓦解其党羽,却又让朝局看似平稳过渡;如何利用他们留下的权力真空,将我们的人安插进去,重新划分势力版图;如何借这场‘天谴’或‘意外’的舆论,震慑其余宵小,敲山震虎……每一个步骤,每一种可能出现的变数,甚至朝野内外的反应,都考虑得周详缜密,计算得毫厘不差。那不是举报,那是一场……早已推演过无数遍的、完美风暴的蓝图。”


    他略作停顿,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齐文镜脸上,然后,缓缓地,近乎一字一顿地吐出那个早已呼之欲出的名字:


    “乔画屏。”


    “轰——!”


    齐文镜只觉得脑海中仿佛炸开了一道惊雷,震得他神魂俱裂,耳中嗡嗡作响,四肢百骸的血液瞬间倒流,又骤然冻结。他僵立当场,瞳孔放大,死死盯着沐听寒,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眼前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画面:


    是那个雨丝细密的午后,云烟阁后院屋檐下,乔画屏挽着袖子,专注地称量、研磨、混合着各种香料。她的侧脸在氤氲的水汽和药香中显得异常沉静,甚至带着一种超然物外的宁和,仿佛尘世间的所有纷扰都与她指尖的细腻粉末无关。


    是她提起右丞相时,那平淡得近乎漠然的口吻——“荒淫无度之徒,自有天收”。当时他只觉是愤世嫉俗之语,如今回想,那轻描淡写之下,分明是早已刻入骨髓的恨意与笃定的审判。


    是静思亭中,月光如水,她紧紧握着妹妹冰凉的手,眼中燃着不容错辨的火焰,一字一句如刀凿斧刻——“我要让那些曾经践踏过我们的人付出代价”。那不是一时的激愤,那是积攒了十三年的血泪,终于找到了倾泻的出口。


    还有那只从湿滑屋檐跌落、在她脚边瑟瑟发抖的麻雀……原来,风雨飘摇,无处可依的,从来不只是那只小小的生灵。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这场早已布局多年的风暴中,一颗懵懂无知、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走向预定位置的棋子?


    原来一切早有预谋!从他在云烟阁第一次闻到那独特的冷香,从乔画屏“偶然”向他透露对右丞相的鄙夷,甚至更早……或许从他与谢慕青“偶遇”开始,他所以为的偶然、巧合、命运的捉弄,全都是精心编织的网!他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自以为在探索秘密,伸张正义,却不过是在别人设定好的剧本里,扮演着一个天真的、被利用而不自知的角色!


    屈辱、愤怒、被背叛的冰冷,还有一丝后知后觉的恐惧,如同毒藤般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齐文镜的声音嘶哑颤抖,仿佛不是自己的,每一个字都像从砂纸上磨过,带着血丝,“她……她只是一个云烟阁的掌柜,一个调香师!她为什么要冒着诛九族的风险,做这样的事?卷入这吃人的朝堂纷争?!”


    沐听寒的眼神变得极其复杂,那里面翻涌着深切的同情,对命运无常的无奈,以及一种近乎悲悯的沉重。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身,走到那扇被雨水不断冲刷的窗边,伸出手,缓缓推开了紧闭的窗扉。


    “呼——!”


    夜风裹挟着冰凉的雨丝,瞬间涌入偏厅,吹得烛台上的火苗疯狂摇曳、拉扯,发出急促而凌乱的“噼啪”爆响,光影乱舞,将两人的影子撕扯得支离破碎,宛如这残酷真相映照下的人心。


    “因为十三年前,将她乔氏一门推入万劫不复地狱的元凶,正是李辅国与陈文渊。”沐听寒的声音在风雨声中显得飘忽而遥远,像是从那个血色弥漫的过去穿透时光而来,“她的祖父,乔仲景,曾是先帝最为倚重的太医院院使,不仅医术通神,更精于药理养生,为先帝调理旧疾,深得信任。彼时李辅国还只是工部侍郎,却已野心勃勃,欲结党营私。他想拉拢乔太医,利用其接近先帝的便利为己谋利,许以重利高位,却被乔太医严词拒绝,斥其心术不正。李辅国由此怀恨在心。”


    沐听寒的语速平缓,却字字染血:“不久,后宫一位颇受宠爱的妃嫔意外小产,龙颜震怒。李辅国买通了妃嫔身边一名心腹太监,诬陷是乔太医平日所开的安胎药方中,混入了导致滑胎的寒凉之物。此案由时任刑部侍郎、李辅国一手提拔的门生陈文渊主审。陈文渊为讨好座师,更为了杀人灭口、永绝后患,对乔太医及其子侄门生动用酷刑,罗织罪名,最后定案为‘戕害皇嗣,心怀怨望’。乔家成年男丁七十三口,尽数被判流放三千里,永世不得归京;女眷则全部没入教坊司,世代为奴为妓。”


    他转过身,目光如冰冷的刀锋,剖开岁月的尘埃,直指那血淋淋的伤口:“那年,乔画屏刚满七岁,她妹妹乔馥语,不过四岁稚龄。一夜之间,从太医府的掌上明珠,沦落至最肮脏卑贱的泥淖。这十三年,她每一天都活在仇恨的淬炼里。她钻研香道,不仅仅是为了在那吃人的地方活下去,更是将每一种香料的药性、毒性、相生相克之理,研究到了极致,将其化为复仇的利器。她周旋于达官显贵之间,也不仅仅是为了经营云烟阁,更是在暗中搜集那些仇人及其党羽的罪证,编织情报网络,耐心等待着一个能将他们一举覆灭的时机。”他的声音斩钉截铁,“三个月前,时机成熟。她通过一条极其隐秘、连我都费了些功夫才查清的渠道,将那封凝聚了她十三年心血与仇恨的密折,送到了我的案头。”


    齐文镜只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冻得麻木。他猛地想起什么,如同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眼中迸发出难以置信的惊恐与混乱交织的光芒:“那谢慕青呢?!叶伶呢?!他们……他们难道也是……”


    “谢慕青,是我的人。”沐听寒的回答干脆利落,没有任何遮掩,平静得近乎残忍,“他母亲被李辅国逼死之事,千真万确。我找到他时,他已是江南颇具势力的年轻商人,但仇恨从未熄灭。我给了他一个亲手参与复仇、并看到仇人伏法的机会。叶伶,是我最核心的谋士之一,负责协调各方,传递密令,处理一些……台面下的事情。”他直视着齐文镜震惊到空白的眼睛,“那夜让你去城南土地庙见叶伶,确是我的授意。我需要一个身份清白、不引人注目、且有一定自保和应变能力的人,留在书院内部,作为我的耳目。观察那些可能与李党有牵扯的夫子、学生,留意任何异常动向,传递必要的信息。你,是当时最合适的人选。”


    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碾碎。


    齐文镜的心,沉入了无边的、冰冷的黑暗深渊。原来所谓的热血相助,所谓的伸张正义,所谓的友情与信任,从一开始就建立在欺骗与利用的流沙之上。他像一个蹩脚的戏子,在别人早就搭好的舞台上,卖力地表演着自以为是的“义气”和“勇气”,却不知台下观众早已洞悉一切,甚至他手中的剧本,都是别人写好、注定要他走向某个结局的。


    风雨依旧敲打着窗棂,寒意渗透骨髓。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沐听寒在摇曳烛光中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孤独与寒冷。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颠倒、崩解,露出其下狰狞而冰冷的真实面目。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还能说什么,只能任由那冰冷的雨水气息,混合着真相带来的巨大冲击,将他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