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 29 章
作品:《齐文镜》 齐文镜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脚下虚浮,踉跄着连退数步,后背狠狠撞在身后高大的榆木书架上才勉强稳住身形。书架剧烈摇晃,架上年代久远的线装古籍簌簌作响,扬起一片细密的尘埃,在烛光中纷乱飞舞,像是被这惊天秘密惊扰的百年幽魂。
“但陛下并未让他入翰林院修撰,也没有按例授予官职,甚至没有公开他的身份。”沐听寒的声音继续响起,穿透飞扬的尘埃,冷静得近乎残酷。他眼神深邃,仿佛蕴藏着整个宫廷最幽暗的秘密与最沉重的权谋。“陛下将他秘密召入深宫,赐下密旨:以白鹿书院普通学子的身份为掩护,暗中查察朝中积弊,尤其是那些盘根错节、尾大不掉的贪腐网络。陛下深知,这孩子的身份一旦公开,立刻会成为所有敌对势力的靶心,明枪暗箭,防不胜防。唯有隐于暗处,方能看得更清,动得更准。”
他顿了顿,烛火将他挺直的侧影投在墙壁上,宛如一柄出鞘的利剑。“同时,为了给予他必要的身份掩护和行事便利,陛下还精心安排了另一重身份——当朝左丞相、三朝元老沐青阳的义子。沐相忠心体国,清廉刚直,且膝下无子,是托付此事的最佳人选。于是,世间便有了‘沐听寒’这个名字。以少年之身,借宰相府之名,行监察天下之实。”
沐听寒——不,此刻或许应该称他为那个拥有着惊天身世、执掌着隐秘权柄的少年——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面无人色的齐文镜身上,然后,极其缓慢而肯定地点了点头。
“世人所知的三朝元老、左丞相沐青阳,近年来已因年迈多病,渐渐淡出朝堂核心。所谓的‘沐相理政’,奏折批红,官员考核,边务调度……十之七八,皆出自我手。‘二十余年天下相’,坊间流传的这句评语,所指并非我义父,而是我这个藏于幕后的‘影子’。”他的声音里没有自傲,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漠然,以及深藏其下的、与年龄绝不相符的疲惫,“这三年来,我白日是白鹿书院的学子沐听寒,夜晚,则是紫宸殿偏殿里,那个替父皇分忧、执朱笔定乾坤的‘无名之人’。”
齐文镜的大脑彻底陷入一片混沌的轰鸣。无数过往被他忽略或误解的细节,此刻如同被无形的线猛地串联,爆发出刺目的真相之光:沐听寒远超同龄人的惊人沉稳与深邃目光;他对朝政时事每每精准而犀利的点评;那些他含糊其辞的“有事”、“有约”,以及时常深夜才归、周身带着宫中特供龙涎香余韵的归来;还有……还有乔画屏听到“沐听寒”三个字时,眼中那瞬间掠过的、极其复杂的异色!是了,她经营云烟阁,与达官显贵多有往来,或许早就从某个隐秘渠道,知晓了这位隐藏在书院中的“贵人”的真实身份!
“那、那些官员的死……”齐文镜的喉咙像是被火炭燎过,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挤得艰难无比,“李辅国,陈文渊,张永年,王德全,刘振业……这接连的‘暴毙’……都是你……是你……”
“是陛下最终默许的决断。”沐听寒打断了他颤抖的追问,语气平静得如同在讨论天气,可那平静之下,是冰封千里的寒冽与不容置疑的决绝。“这五人,非普通贪墨,皆是国之巨蠹,罪证如山,罄竹难书。李辅国卖官鬻爵,明码标价,巡抚、知府乃至边关守将,皆可交易;更侵吞历年修缮九边军镇之款项,致使武备废弛。陈文渊表面清廉,实则与江南八大盐枭勾结,垄断官盐私贩之利,盐价飞涨,民怨沸腾。张永年督办黄河水利,贪墨筑堤银两过半,以朽木烂石充数,去岁桃花汛,大堤溃决,三省膏腴之地尽成泽国,溺毙百姓三千七百余口,流离失所者不计其数。王德全执掌户部度支,巧立名目,虚报各地田赋人口,多征之银尽入其私库。刘振业坐镇都察院,却沦为权贵走狗,凡有巨贾犯案、豪强夺产,只需重金奉上,他便能罗织罪名,构陷苦主,制造冤狱无数,笔下勾决的所谓‘罪囚’,血泪足以染红刑场。”
他一一道来,语速平缓,却字字千钧,每一桩罪行,每一笔血债,都清晰地钉在空气中,也钉在齐文镜惊骇的心上。那不是一个少年在转述,而是一个执掌生杀予夺的裁决者,在宣判。
“他们的罪状,桩桩件件,铁证早已呈于御前。陛下欲除之而后快久矣,然其党羽遍布朝野,门生故吏盘根错节,更有甚者,与宫中……”沐听寒说到这里,微妙地停顿了一下,眼中掠过一丝冷光,“牵涉颇深,投鼠忌器,一直未能找到合适时机,一举铲除,避免朝局动荡。直到三个月前——”
沐听寒向前走了两步,来到齐文镜面前。烛台就在他身侧,跳跃的火焰将他年轻却已布满风霜痕迹的脸映得半明半暗。那双眼眸深处,不再是平日里的沉静疏离,而是燃烧着某种冰冷的、属于上位者的决断火焰,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有人,向陛下递上了一封极其特殊的密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