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 28 章
作品:《齐文镜》 沐听寒转过身。烛光从侧面照来,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交织的区块,让他的眉眼隐匿在阴影中,唯有紧抿的唇线和紧绷的下颌线条,透露出平静叙述下汹涌的暗流。
“太子与苏婉儿一见倾心,西湖烟雨,断桥残荷,都成了定情的见证。临别之际,太子将贴身佩戴的龙凤呈祥佩一分为二,龙佩留己身,凤佩赠佳人,以此为信,指天为誓:待回京禀明父皇,必以最隆重的礼仪,迎她入东宫,此生不负。三个月后,江南快马送来密信,苏婉儿……有孕了。”
他的声音顿了顿,仿佛那简单的三个字重若千钧。
“然而,太子车驾甫一抵京,还未及踏入宫门,便坠入了早已编织好的罗网。当时的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联合其娘家外戚势力,以‘巫蛊厌胜、图谋不轨’的罪名,构陷太子。人证‘确凿’,物证‘齐全’,先帝在震怒与猜忌之下,未给太子任何申辩之机,便下旨废黜其储位,打入冷宫幽禁。这一关,就是整整两年。”
沐听寒的语调依然没有什么起伏,但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在齐文镜心中激起惊涛。“那两年,太子在冷宫方寸之地,日夜与孤灯残卷为伴,唯一支撑他的,除了几位暗中周旋的忠臣义士传递进来的零星消息,便是怀中那半块龙佩,和江南烟雨里那个柔婉而坚贞的等待身影。可他并不知道,远在千里之外的西湖畔,那个被他辜负了诺言的女子,正在承受着什么。”
“苏婉儿等啊等,从桃红柳绿等到荷花满塘,又从桂子飘香等到腊梅映雪。肚子一日日隆起,乡邻的指指点点、族亲的逼迫诘问,如芒在背。她拒绝了所有上门提亲的人,哪怕对方许以重金厚礼。她只是守着那半块凤佩,守着那个或许永远无法兑现的承诺,独自吞咽着苦水,固执地相信着那个在雨中说会回来接她的人。她相信他不是薄幸郎,定是身不由己。”
“两年后,真相终于水落石出。在几位老臣以死明谏和暗中搜集的铁证面前,先帝幡然醒悟,为太子平反,恢复其储位。重获自由的太子,第一道密令不是整顿朝纲,不是报复仇敌,而是派出最心腹的侍卫,日夜兼程赶往杭州,去接他魂牵梦萦的爱人,和他未曾谋面的骨肉。”
沐听寒的声音终于出现了一丝几不可闻的裂隙,像是冰面下急速掠过的暗流。“可是,侍卫带回来的,只有一座孤坟,半块凤佩,和一个令人心碎的消息:苏婉儿已于一年前,因难产血崩,香消玉殒。临去前,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生下了一个瘦弱的男婴,将其托付给一直守护着她的兄长,只留下一句遗言:‘若他父亲来寻……告诉他,婉儿不悔。’”
齐文镜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他扶住了身旁冰冷的书架才勉强站稳。脑海中那个荒谬绝伦、却又隐隐指向唯一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破土而出的狰狞藤蔓,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沐听寒似乎没有察觉他的失态,或者说,他已完全沉浸在那段被时光尘封的悲剧里。他的声音比刚才更低,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刻刀,在寂静的雨夜里留下深深的刻痕:
“那个男孩,被忠厚却家道中落的舅舅悉心抚养长大。舅舅变卖了祖传的几亩薄田,供他读书。他七岁入蒙学,先生授《千字文》,他一遍成诵,举座皆惊,被赞为‘宿慧’。十三岁参加乡试,笔下文章锦绣,气度恢宏,力压诸多成年学子,高中解元,名动江南。十五岁,他背着简单的行囊,带着母亲的半块凤佩和舅舅的殷殷嘱托,北上京城,参加会试、殿试。”
烛火猛地一跳,映亮沐听寒的双眼,那里面仿佛有星辰陨落,又有寒铁淬火。“殿试之上,面对御座上的天子,面对满朝朱紫,这个来自江南水乡的少年,挥毫泼墨,写下洋洋万言的《陈时政疏》。文中直指吏治**、赋税不均、边备松弛、民生凋敝之弊,言辞犀利,见解深刻,所列对策更是切中肯綮,仿佛亲眼目睹过官场最深的黑暗与民间最痛的疮痍。据说,陛下阅至‘君父之责,在察民隐、疏民困、安民心,今贪蠹横行,民脂民膏尽入私囊,国库空虚而朱门酒臭,此非盛世之象,实乃危亡之兆’时,持卷的手,颤抖不已,当场潸然泪下。”
沐听寒从怀中,缓缓取出一物。
那是一块玉佩。羊脂白玉,莹润无瑕,在跳动的烛光下流转着内敛而温润的光泽,仿佛蕴藏着月华。玉佩雕琢成精美的龙凤呈祥图案,龙翔九天,凤舞霓裳,线条流畅灵动,栩栩如生。齐文镜的呼吸猛地一滞——他见过类似的玉佩!在谢慕青手中,那枚是麒麟踏云,虽也珍贵,却绝无龙凤纹饰!普天之下,唯有皇室血脉,才敢、才能用这象征至高无上的龙凤之形!
“陛下力排众议,钦点他为新科状元,赐琼林御宴。宴毕,陛下屏退左右,独留他一人在御书房。”沐听寒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却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陛下从御案锦盒中,取出了珍藏多年的半块龙佩。两半玉佩合拢,严丝合缝,龙飞凤舞,浑然一体。陛下凝视着眼前这张与自己年轻时依稀相似、却又更为清冷坚毅的少年的脸,声音沙哑,一字一句地问:‘此物,你可能……认得?’”
他握着玉佩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
“那少年,从贴身的衣囊里,取出了自己珍藏的半块凤佩。无需言语,血脉的呼唤,亡母的遗泽,二十年的离散与苦难,都在那两半合二为一的玉佩中,发出无声却震耳欲聋的轰鸣。他认得,那是母亲临终前紧紧攥在手中,反复摩挲,最终连同微弱体温一并交托给舅舅的,唯一的念想。”
沐听寒闭上了眼睛,复又睁开,眼底深处翻涌着某种被强行压抑的、极其浓烈的情感。“陛下,当今天子,紧紧抱住了他失而复得的儿子,抱住了他与挚爱之人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延续。九五之尊,在那一刻泣不成声,像个最普通、最悔痛的父亲。他说:‘朕对不起你娘……朕更对不起你。让你流落民间,吃了这么多苦……从今往后,朕以天子之尊起誓,绝不再让你受半分委屈,朕所有亏欠你们的,朕要百倍、千倍地补偿给你!’”

